「金敏晨──」租赁宿舍门一开，声声唤也随之响起。
午後，凉风习习，我看书看乏了，趴在客厅的沙发上动也不动。小睡片刻，我早已醒来，只是懒得睁开眼。
「嘿，臭敏敏！」一向耐性不佳的室友小芬一个箭步上前，不客气地拍了我一把，「老娘知道你醒来了，装死就免了，赶快下跪迎接本宫光荣回归！」
终於，我懒懒地掀开眼帘，用一般人刚睡醒会有的低沉沙哑磁性的嗓子哼着：「小芬太后，你家小顺子给你跪安舔脚趾都来不及了，还轮得到我？」
左振顺，昵称小顺子，乃小芬太后的「後宫」之一。
此女的人生哲学是，女人是手足、男人如衣服。
同时试穿多件衣服……喔，脚踏N条船已经不是新闻，偏偏她的「男朋友们」知她绿树丛中过，片叶皆沾身，仍心甘情愿被她收编做後宫，和平共处至今，也没听过为此争风吃醋逞凶斗狠……
我想这些男人们除了心胸宽大慈悲为怀，约莫还是「互利共生」属性的物以类聚。
小芬，人如其名，越多绿叶衬托滋润，越显芬芳。
「小顺子？」她皱皱让人各种羡慕忌妒恨的高挺俏鼻，「本宫前日把他踢出花名册了。」
我顿时大惊失色，「为何？」
「有啥好为何的？不就腻了。要知道，同一套衣服，穿久了，就泛黄、有皱褶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再找就有！单恋一枝草不是本宫的style，懂不？」她风情万种地甩甩挑染成橘红色的秀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橘弧。
易言之，节操神马的都是浮云。
「太后娘娘，你的至理名言都快可以编成册了。」我脑筋转得飞快，「书名我都免费帮你想好了，《肉食太后生存法则》、《第一次管理後宫就上手》，够直接够俐落够爽快。」
「靠北！吐槽我你最会，上次跟学弟讲话就嗯嗯啊啊，半小时也挤不出个屁，还以为你表达能力便秘！」
……请原谅小芬的措辞，她一向不懂含蓄为何物。
「和不熟的人交谈不就那样？」我无奈。
我性子慢热，跟不熟人类搭话，简单客套几句已是极限，要像小芬一认识没多久，就可以称朋道友、勾肩搭背像有聊不完的话匣子，那才是奇葩。
小芬踱回镜子前，一下子搔首弄姿，一下子把一件件衣服拿到身上比划一番。看样子，应该是要和星期五男友约会了。
一个礼拜有七天，意即一个礼拜内就要应付七个不同的男人。昨日是被逐出宫的小顺子，今天是两天前才勾搭上的花美男大立……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不就是这麽一回事。
「我了解。」她一脸的深明大义，「你们是动不动杀青蛙杀老鼠的生科系，难怪跟人交际有障碍……」
「喂！你对敝科系究竟有什麽不满？」讲得好像我很血腥凶残似的，我实在好气又好笑。
「我另一层要表达的意思呢，你念的明明和写文章相差十万八千里远啊，偏偏在网路还可以混到小有名气，人不可貌相欸。」
「是啊，不知道谁说我孤僻，只能抱着电脑纾解我的空虚寂寞觉得冷。」我意有所指地睨着她。
我在网路专写惊悚鬼怪类，没想到越可怖血腥吓破人胆就越受欢迎，或者人鬼畸恋各种洒狗血八点档刻骨铭心，也能让读者掬一把同情泪……
这世道，口味越重，回响越热烈，盛行的是什麽神秘歪风？
「你不找男人纾解，当然只能抱着冷冰冰的电脑慰藉。」
「……」好吧，我远远比不过她的尖端前卫，更何况，姊走纯爱唯美风，跟肉食派风格迥异，不能放在同个水平上相提并论。「反正不管如何，我就是写好玩的。」
啪的一声，她蓦然悲愤不平地扭头，力道之大，我都担心得。
「……你小心把头扭断。」
她劈头回我一长串：「写好玩的？随随便便就拿下校内小说组第一？你这个理科生是存心要我们念文的去吃土吗？吭？」
喔，我忘了说，我今年大三……更正确的说，其实再过几天，大三生活就要画下句点，然後华丽丽迈地向大四拉警报；我念的是时下最夯的生科系，小芬和我同届，是响当当的英文系之花。
「得奖都大一的事了，你还记得现在？」我好笑又无奈地挥挥手。
大一生朝气蓬勃，相比之下，我这个大三老人简直一滩死水。
我转头望向窗外。
我们的租屋处和学校仅隔两条街，又在七楼，学校的一景一物清晰可见。
五月尾声，阳光淡淡，西侧门绿树葱笼蓊郁，几名青春洋溢的大一生成群结队走过，还有几个穿着制服的高中生来学校报到。
好个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啊！
一晃眼，由青涩的freshman成了大学殿堂里最高阶的senior。
一晃眼，青春小鸟拍拍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走。
一晃眼，时间癒合表面的伤，却往往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溃烂、张扬。
一晃眼……
「小芬，怎麽一晃眼我们就要升上大四了呢？老啦老啦！明明好像昨天才在新生训练的呀！」
新生训练、扶我一把的那个「他」……
我一凛，喝令自己别再回想下去。再回首只有徒增难堪，何必？
「也是，你再这麽蹉跎下去就人老珠黄了。」小芬也忽然很有感，「敏敏，你再不快去交个男朋友，接下来只能觊觎学弟新鲜美味的青春肉体，望洋兴叹罗！」
我囧囧有神地反问：「……你为什麽可以歪到这麽邪恶的方面去？」
「因为你让人很想歪。」小芬严肃地点头，「问题不在我这边，我担心你性饥渴成内伤。」
「你确定性饥渴的是我？」
「不然呢？」小芬双手盘胸。
「就客观表现来看，我觉得你比我饥渴几百万倍耶！不然还需要小李子、小顺子那堆子子子子子子的吗？」我斜眼回去，礼尚往来我也会。
「靠夭喔！你这个女人的天使外表下，藏着一颗恶魔般的心，毒舌教宗耶！」砰！一颗抱枕砸过来，完美诠释了恼羞成怒。
我们笑闹一阵，小芬看看手表，惊觉时间所剩无几，连忙当着我的面褪下衣服，换上宝蓝色佯装，尽现姣好身材。
虽然同为女生，她有的我有的，但我还没足够勇气能在室友面前更换内在美……小芬彻底身体力行了「整个宿舍都是我的换衣间」的至理名言。
「敏敏，说真的，你考完该跟我去联谊。你好歹也是生科系第二美，感情空窗到现在太不像话。」
联谊？我意兴阑珊地趴回书桌，「你嫌你後宫还收得不够多？」
耐性不佳的小芬快步过来，再度赏我一记爆栗。
我无辜地揉着後脑勺。「喂喂喂，女人爱生气会早衰耶！」
「靠北，我是为你舍命陪君子，给老娘去、联、谊！虚掷青春，浪费你妈生给你的好容貌！」
「我是因为生科系女生少才能当第二美啊……」我揉揉後脑勺，咕哝着。「要是在女生多的文组，早就被淹没了。」
此话不夸张。我们这届男女比例尤其悬殊，一班几百个学生，母性动物只占十六名，根本稀有物种。所以啦，什麽生科系第二美？那是因为样本数太少，根本不科学。
「所以联谊你不去？」她细致描绘的蛾眉拧起。
「我还没考完，等考完再看看啦……」我研究起发尾分岔，认真到不行的神色，彷佛那分岔是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宝。
我们系的期末考周提前开跑，小芬则是下下礼拜。
哼哼！小芬不屑一哼，像是把我看得透彻。
「敏敏，你不去，是因为──你还喜欢着那个『他』吧？」她摇摇头，「何必执着一个看不上你的人呢？敞开心胸去看，外面的世界多美丽，不要把目光都放在同样的事务上。」
执着？
不！我才没有，怎麽可能？哈哈哈，你真是想太多了……我很想这麽反驳她，嘴唇动了动，喉口却像被什麽哽住般，一句话也反驳不出口。
只能像恶作剧当场被老师逮住的小学生，尴尬地笑僵。
「你啊，死心眼。」小芬悠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死心眼？我无力反驳，因为这三个字真是──
该死的一针见血！
小芬不知何时走掉，我将脸庞埋入冰冷的掌心，什麽也不想做。
随着天色渐暗，一室的漆黑像座寂寞砌成的无形碉堡，紧紧将我包围。
冷。
好冷。
明明是气候渐暖的五月天，却冷得我直打哆嗦。
*
放下，要多大的心狠。
偏偏，我只学会，对自己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