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黄莺所猜,文昌帝君确实是这麽认定的,所以当他听见窗外的莺啼,不免诧异,不过这麽略略一顿,原本的笔势就失了苍劲。
一晃眼⋯又是百年过去了吗?
他一时竟想不起来这百年来他做了什麽?似乎就是上朝、休沐、上朝⋯日复一日。
他记得以前自己还能很快道出当下是何年何月的,可如今却无法了,这日子⋯究竟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枯燥乏味的?
又或是他多心了?天底下莺鸟何其多,尤其他未曾听过她啼唱,那莺鸟是不是她也没个准。
他这才认真掐指推算了年月,才发现不过过了八十余年,吐了口气,却分不清是放心还是失落。
他甩开那些纷扰思绪,重新执起笔,可是腕悬了半晌,迟迟不知该落在哪里。
察觉到自己心有旁骛,他也索性搁笔,起身往窗外探去,就见窗外繁茂的枝桠里长了一片亮黄叶子,看到他出现在窗边,兴奋地颤了起来。
他蹙眉,心里隐隐觉得不祥,再眨眼,竟是一名妍丽少女坐在树梢,仰头笑望他,眼下有一点泪似的红痕。
那点红痕让他一时愕然,以至於她飞扑上来时,都没能闪开,被扑了个满怀,还得往後退了几步才缓下那股冲击。
那柔软身躯紧紧拥住了他,头紧紧埋在他的肩窝,饶是长成了个大姑娘,咯咯的笑声是一如以往的稚气娇嫩,身上的香味也是那股熟悉的、乾燥的阳光芳香。
「帝君⋯帝君⋯」她一遍遍唤着,像是忘了所有的词汇,只记得这二字。
她其实想了好多好多话要跟他说,梧桐山到文昌宫那麽远,她飞累了,就会想想自己要跟他说什麽,一想,她就有力气再振翅。
她都想好了,她要告诉他她的相思、她的努力、她的喜悦⋯
但是真真见着了他,她却什麽都忘了,口中只喊得出他的名、眼底只看得见他。
可欣喜若狂的好似只有她,他却是平静无波,连止下她叫唤的嗓音都是一贯的冷。
「你来做什麽?」
这问题真难倒她了,她想来就来了,哪还需要什麽理由,苦恼的一歪头,勉强挤出个根本不是答案的答案,「我就是想帝君了,想见你便来了。」
对她这直白的回应他也不意外,淡漠去掰她紧环在自己颈上的手,「那见着了,你可以走了。」
「我才不走!」她用力摇头,和他陷入一股角力,他拚命掰、而她拚命缠。
她说什麽也不肯松手,几乎是手脚并用的死缠,将自己挂在他身上,「帝君,你别赶我走,你不知道我有多努力修练才出了禁制,还有⋯」
她的碎语随着他一弹指而断,被他缩回了原身,只剩下不甘心的啾啾鸟鸣。
他将她握在手中,感受到她不安分的躁动,丰盈的羽翼拍着,上头的柔软毫毛一下下搔弄他的掌心,带了点说不清的痒。
说不清为什麽痒、说不清是哪里痒。
他一时有些怔忪,好像把那些漫长年岁都捏在掌心里了,而他和她,未曾分别。
那时的她懵懂无知,好奇而大胆的用那双黑亮澄澈的眸子在看天下,为一滴晨露惊呼、为一瓣香梨展颜,可她的眼眸最亮的时候,看的是他。
他不愿如此,不愿让自己局限住了她,是故他强逼着她离开,但如今,她羽翼已丰,足以游遍天涯海角,最後还是选择归来。
那他是不是可以说服自己了?是不是可以留下她了?
不过那麽一瞬的动摇,她就挣离了他的箝制,翩翩落在他面前,高高仰起了头与他对视。
他这才发现过去那个灵秀的娃儿已长开,尖巧的瓜子脸依旧,可那稚嫩的五官被岁月一点一点的淘洗出了少女的芳华,用无数美好砌成了眉眼里的青春,然後在眼角的那点红痕盛绽。
「帝君,我想到我来做什麽了。」她嘴角弯起时总不小心泄出骨子里的孩子气,可是神态再慎重不过,「我要来告诉帝君──我喜欢你,再喜欢你不过。」
她过去不知道说了这话多少遍,可是这回话里的意义不再一样。
被岁月淘洗的不仅仅是她的稚气,还有她心底的情意,一点一点的被养成了羊脂似的美玉,百年不沁,千年如故。
爱情不都是如此?让人永远不知道它什麽时候发生,可一旦明白过来了,就是镂骨铭心、生死难忘。
文昌帝君是聪明人,自然也分得出其中差别,心下愕然,却不能避视。
「荒唐!」他开口才发现嗓音哑得厉害,故而将声调沉得更低,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再严肃些,「你修练近百年,竟全然无用?」
他拂袖,顺势别过了身去,「你我皆是修道之人,本当舍去七情六慾,不该有此情感。」
「所谓修道,不过修心。」她没被他冠冕堂皇的话给击溃,一双灿然的眸子未曾自他身上移开,「我是从心所欲,何来不该?」
他不知她何时伶牙俐齿如斯,一时竟驳不了她的话,沈默了下来。
「帝君。」她不满,坚定重复,「帝君,我喜欢你,那你呢?」
「不喜欢。」他回得极快,像是不加思索的。
黄莺却笑了,「帝君,这麽多年过去,你依旧未变,还是如此不擅长说谎。」
她这般亲昵却调笑的话语让他眸色沉了下来,「我没有。」
「那你为什麽不回头看我?」她说着,快步绕到他面前,「帝君,你喜欢我吗?」
他像是想证明什麽,微愠瞪她,「不喜欢。」
她没被他吓着,嘴角甚至益发的弯了,「不喜欢谁?」
她离他太近,让他不由自主地退了步,想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你!」
她却随之往前,又问,「不喜欢我?谁不喜欢我?」
「⋯」他想出声,可看着她的眼,竟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喜欢我。」她咄咄逼人的气势一下柔软了下来,兀自下了结论,「帝君,你喜欢我!」
「我不──」他真的恼怒了,话就要脱口而出,却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止下了。
「别说。」她抵上他的唇,青涩的、勇敢的,「帝君,别说、别让我伤心。」
她身形娇小,必须高高踮起脚才勉强碰着他的嘴,紧紧揪着他衣领的手颤抖,藏不住心底的忐忑。
「帝君。」她情意浓厚,却不知道该怎麽继续,只是笨拙的含住他的唇瓣,「帝君,我爱你⋯你也爱我,好吗?」
「我⋯」他张口欲言,却在那一刻嚐到了她唇瓣,那麽软、那麽甜,像圆荷上那一点甘露,那麽纯净。
他脑海有一瞬的空白,可很快回过神来,将她推离。
「回去。」她了解他,一如他了解她,所以他也不发怒,只是平平淡淡的看她,给出了答案──纵然不是她想要的,「我不会爱你,你可以走了。」
她没试图掩饰自己的伤心,可带着哭音的语句还是坚定,「我不走。帝君,你现在不爱我,以後会的,只要我够努力!」
「我不会。」他想别过身去,可又想到了她的话,强迫自己扳直了身子不动,「请你离开。」
她几乎要被他话里的冷漠疏离给伤透了心,倔强地咬住了唇,深深吸气。
她不能放弃。
她不会放弃。
她心一横,竟就地坐了下来,蛮横耍赖,「帝君,我不走,我就要一直一直留在这,哪也不去!」
只是文昌帝君哪里是吃这一套的人,眉眼沧冷,「离开。」
她装着没听见,自顾自地把头埋入膝间,双臂将自己紧紧环住,来个相应不理。
他沉默良久,见她真铁了心要在这里瞎耗,声又沉了几分,「丫头,别逼我。」
耐不住他话里的高压,她含糊的声音闷闷传出,自欺欺人,「听不见。」
她既如此装傻,文昌帝君也不和她多言,一个横步就扯过她的衣领,真动上了手。
「呀!」她微弱惊呼,被他一步一步地拖往窗边,不住挣扎,「帝君,我飞了整整两个日夜,现在都累得飞不动了,你就让我在这歇歇。」
「可以。」他在窗边停下了脚步,由上而下的俯视她,带着毫无转圜的凉薄,「至多一宿,歇够了就走。」
「可是⋯」她还想找藉口,只是话音未落,就被他捻诀一托,送到了树上。
她落在最强壮的那根枝桠上,该是平稳的,可她却颤如枯萎的黄叶,摇摇欲坠,「帝君,我不走、我不走⋯⋯」
「走吧。」他连一眼都不愿施舍予她,喀一声阖上窗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