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鸟想了许久,仍是弄不明白哮天犬那日所言。
牠那时怎麽说来着?
牠说,「我不愿化做人形,只因一旦成了人,就容易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可⋯不该有的心思,是什麽呢?
那她变成了人,也会对帝君有不该有的心思吗?
但她倒没察觉什麽不对,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缠着帝君,哪有什麽不同?
更何况变成人多好,她能做许多以前做不到的事了。
她能替帝君烧水煮茶、能替帝君摺衣叠被,还能替帝君暖床!
嗯⋯虽然每次都被文昌帝君轰走就是。
传奇里不就有个黄香温蓆的故事吗?为什麽人家就能列为二十四孝,她对帝君的一片好意就只换来他一句冷血无情的「男女授受不亲」?
虽是心下愤然,可想到文昌帝君头一回见到她窝在被中,那副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她就忍不住失笑。
只是这麽一来,她口中唱着的曲就走了调,不过转错了一个音,就闻得一道清冷嗓音,「再一次。」
她一吐舌,悬在树梢的小脚荡啊荡的,有点不甘愿。
等不到她的回应,那声略沉,「别让我说第二次。」
那曲多长啊!再从头一次可累人了。
可她不敢抗议,清了清喉又从头唱起,「閟宫有侐,实实枚枚。赫赫姜嫄,其德不回⋯」
是啊,她会唱歌了,还是帝君一字一句教的。
分明她才是黄莺所化,可她还是觉得文昌帝君的清嗓比自己好听上数倍有余,只可惜他教她识谱辨音後就再没听他唱过歌了。
她那时怎麽就那麽笨呢,说什麽也该多装两日的⋯
她有些惋惜,透过层层枝桠向下看他。
文昌帝君正执笔作画,笔下的腊梅盛绽,鲜活的像是刚从枝上掐下来的,凌雪香融。
可再美的一幅画,都好看不过他。
从她这视角看过去,只看得到他俊秀侧脸,平时紧抿的唇弧因专注而减去了几分冷硬,连带的让深邃的五官都缓和不少,不再那麽拒人於千里之外。
若她也会作画,那该有多好?她就能画下他这副模样,贴身带着,可惜她央了他数回,他总是冷漠回绝。
罢了罢了⋯纵然她再会画,怕也画不出他的三分好看!
她瞅着他,腮上染了浅浅的红,只觉得最近心跳总是不受自己控制,又觉得他柔软笔毫不是落在纸上,而是挠在自己心头,麻痒不已。
她不禁妒羡起那些腊梅,竟能换得他认真凝眸,他都没这麽仔细的看过她呢!
她顿时有些不乐意了,止下歌谣,软声轻唤,「帝君!」
「嗯?」他敷衍应了声,专心点上最後一笔香雪。
见他画完了画,她眉眼一弯,扯开了嗓子,「帝君,我要跳下去了!」
他这才抬头看向树头,蹙眉,「别莽撞⋯」
她哪里听得他劝,不等他说完就一跃而下,分毫不差的扑在他背上。
他像是习惯了她的率性而为,虽嘴里拦阻,可早有准备的牢牢托住了她,只是不免轻斥,「明明有翅,别总来这麽一出。」
「我就喜欢这样。」她的话语因脸埋在他的背脊里而含糊,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清冷墨香,她总百闻不腻。
他感觉到她用脸蹭着自己,一撇唇,「就会撒娇。」
话虽这麽说,可他托着她的力道依然稳实,让她心满意足的弯起嘴角,「帝君,你真好。」
这话是肺腑之言,她是真觉得他好,好得不能再好,好得⋯让她想这麽赖着他一辈子。
文昌帝君并不答话,只是腾出了右手,在画旁提着小字。
「丙子大寒於蓝桥张亚子。」她从他肩头探出眼来,喃喃念出他的落款,煞有其事的摇头,「不对不对!」
文昌帝君可不觉哪里不对,挑眉回眸看她。
她奋力攀在他肩上,小手隔空比划,「该加上个『与黄莺同游』⋯」
只是话说到一半,她又觉得这样也错了,再次摇头,「这也不成!天底下黄莺这麽多,哪里知道是我⋯帝君!你给我起个名儿吧,这样就知道是我陪着你来的!」
她想得单纯,文昌帝君却是肃然以对,脸又绷了起来,「不可。」
「为何不可?」她不高兴了,小嘴噘得高高的,「大家都有名字,你有名字、二郎神有名字、妞妞也有名字,就我没有名字!黄莺不能有名字吗?」
他丝毫不让步,「你可以有名字,但不该由我来起。」
「为什麽为什麽?帝君你读了这麽多书,肯定能给我起个好听的名儿!就算不好听,我也不会嫌的。」她细瘦的小腿摆呀摆的,揪着他後背耍赖起来,「帝君,好嘛!帮我起个名──」
她吵闹不已,让文昌帝君不耐的沉了眉,「你可知道起名背後的意思?」
她自是不知的,傻气摇头。
「我不打算养你,就不能替你起名。」他话说得凉薄,「你喜欢什麽名字自己起了就是,我便那样唤你,其余的,我做不到。」
他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又补充,「你现在不过是暂居在我这,带安排好了去处,我就会将你送去,还你自由。」
「自由?」她愣愣重复,用力眨了眨眼,试图让模糊的视线再次清晰,「可我现在就很自由,不是吗?」
「这不一样。」他面色一正,「你是鸟,就该和同类生活在一块,那才是自然之道。」
她不懂他怎麽一下就如此疏离了,明明她还赖在他背上,却是那麽遥不可及,连丝温度都感受不到。
她不知所措的咬唇,试图辩驳,「可、可是妞妞是狗,他也和二郎神一块生活,嫦娥仙子也在广寒宫养了玉兔作伴,还有还有,南极仙翁也有了一大群的仙鹤在府上,不是吗?为什麽我不能和你一道生活?」
「这⋯」他本就不是善辩之人,一时不知怎麽驳她,「总之,我是为你好。」
「才不好呢!」她大声抗议,「你不养我,我就一点也不好。头痛、胸痛、全身都不舒坦!帝君,你要是为我好,就该留下我才是。」
说着说着,她鼻音都出来了,文昌帝君却宛若铁石心肠,硬是来个相硬不理,连原本托着她的手都松开,让她仅能靠两只细弱的手臂攀附在身上。
果不其然,她一下就没了力气,软呼一声跌落在地,更是不甘愿的在地上打滚了起来,「帝君,你养我嘛!帝君帝君帝君──」
他不应声,迳自收拾好画具,这才环胸俯望她这无赖模样,「起来,规矩都到哪去了!」
「我是没人要的野鸟,哪懂什麽规矩。」被他冷淡的眼神伤了心,她也不吵了,有气无力的蜷起身子,可怜兮兮的咕哝。
只是任凭她装得再可怜,文昌帝君就是无动於衷,「再不起来,我就走了。」
「我好伤心,没有力气起来。」她泪眼汪汪,朝他高高举臂,「帝君,抱我。」
「那就待着吧。」文昌帝君对她伸长的手视若无睹,当真拂袖而去。
「帝君!」她慌了,连忙爬起,哪里还跟得上他的祥云,追了几步就跌了个狗吃屎,扑在地上嚎啕大哭,「呜哇哇哇哇哇──」
她哭声响彻云霄,可回应她的,只有桥下被惊起的层涛,再无其他。
哭了好一阵子,她嗓子都哑了,才不甘不愿的闭上嘴,连连抹泪。
「帝君不要我了,帝君不要我了。」她轻声呢喃,只觉得胸口剧痛,疼得几乎要没办法呼吸,这回真失了力气,再也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