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坎罗临走前的晚上,来到善如床上。床上人儿已然熟睡,他已有许久时间不曾陪伴她度过漫长黑夜,外头都在传,最近得宠的是侧妃青月,但他明白緃使他每晚都在青月房里度过,他们之间也未曾发生过什麽,而他的心里所思所念的依旧是她。
轻叹一声,他小心拉过棉被一角,在善如身旁躺下。
他让服侍的侍女和侍卫封锁外界一切消息,善如并不知道他明早就要率兵远行,或许再也没有碰面的机会。
佩罗是他唯一的孩子,大略估算,这孩子也快出世了,他应该能熬到那时候的。如果他有个万一,佩罗是唯一继承人,他甚至连遗诏都拟定了。
佩罗会是男孩子的,也只能是个男孩,善如该明白的。
他的孩子,是未来的王,儿时由母后代为执政,成年後让他接掌王位,一切事宜,他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若是他安然无恙的回来,善如是否有原谅他的一天?若是他出了意外,善如可会为他哭泣?
他不该有这种念头的,现在说什麽,都已经太迟。
清晨第一缕曙光洒进室内,奥坎罗彻夜未眠,他知道该是时候离开了。
他翻身下床,穿鞋的同时,他听见身後的轻喃,「罗……」
回首,只见善如翻身,睡得香甜。刚才的呼唤,只是梦中人的呓语。
那声呼唤,给了他十足的勇气与力量。
「等我回来,我的善如。」他放开握了一整夜的柔荑,依依不舍的离去,离开前,他深深望着榻上的人儿,想将她的美好,永远烙印在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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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大门应声阖上,下一秒,善如睁开眼。
事实上,她很早就醒了,而昨晚她假寐了一段时间才熟睡。
她一直都没睁开眼,她太害怕,两人相对後是一番争执,与其如此,倒不如静静感受他的存在,在这期间,她几次似不经意的挨向他,而他只是小心翼翼的搂着她,不愿惊醒她。
她早已原谅他,但近日或许他政事缠身,鲜少来她寝殿,再加上她的自尊心,见到他时,她也拉不下脸告诉他自己已经不再计较从前的事了。她想,之後相处,情况总会好转,那时奥坎罗自会明白她的心意。
起身後,她招来侍女为她盥洗,随後问道:「陛下呢?他有没有交他的行踨?」
侍女面有难色,善如察觉有异,便问:「发生什麽事了?务必告诉我。」
「殿下……」侍女咚的一声跪下,「陛下亲自率军前往姜国边境了。」
善如的脑袋嗡嗡作响,她望着侍女怔怔出神,许久之後,她平静的宣示:「我要赶上去,现在跟上,或许还来得及,再慢就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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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告急。信鸽的脚上绑着这样的字条。
那是在姜国边境的渔村,少女救了因受伤而落水的鸽子,小心翼翼的将它带回家里,屋内没有人在,估计都去找食物去了。
自从战乱後,父亲和兄长们都被国家徵召充军去了,在这样战乱的情势下,生死难料,大多是一去不回,就算是有机会能回到故乡,沧海桑田,也找不到当初的住所及熟识之人。
她犹记得当初送行时,兄长那般愁苦壮烈的姿态,先是兄长们,然後甚至是年迈的爹,拖着苍老的身躯,走向无止尽的深渊。在送行队伍中,她是村子里唯一没有哭的女孩。
她将鸽子好好安置,撕了衣角,包紮在它脚上,又在屋内东翻西找,想弄点东西让牠填填肚子,於是又抱着鸽子到屋外晃。
到处闲晃,村子像是空城一般,杳无人烟。她听见脚步声,微微仰头,只见一名衣着整齐的男子,他灰长直发披散在後,眉宇间流转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见到少女,仅是冷冷地瞥了一眼,快步越过她,似是急於前往某处。
少女向来热心,她见到人了,很是开心,回首问道:「你往哪去啊?找人吗?」
男子顿住,有些困感地看向少女,然而马上又继续前行,此时怀中的鸽子轻啼了一声,男子刹住脚步,难掩诧异的回头。
她一身素白,和信鸽颜色相仿,怪不得他一时没注意到。若不是信鸽机警,他便要错过了。
他有些不耐烦,伸手向少女说:「拿来。」
少女很是困惑,「什麽?」
他看向她怀里,「那只鸽子是我的。」接着,他伸手取过发愣少女中的信鸽,信鸽见是主人,亲昵的叫了几声。
他从怀里掏了几粒丸状物,让鸽子吞下。此时少女想起什麽,向他说道:「我方才就是想带牠来外头找东西吃。」他只是望着鸽子,然後问她打算让他的鸽子吃什麽。「虫子呗!不然吃什麽?」
他神色一变,大为恼火,「牠才不吃这种低劣的食物!」
少女有些无措,她支吾着回答:「我不知道……鸟儿不都是吃虫子的吗?」
他叹气,耐着性子回答:「鸽子是吃玉米或谷物,但我才不让牠吃这些平凡的食物,遑论是虫子。」他喂食着,摊开手心让鸽子啄食,抬起头,他难得腼腆的告诉她:「总之,谢谢你救了牠。」
「不客气。」见男子释出善意,少女也因而欣喜,脱口说道:「我叫冉萍,娘和姐妹都唤我萍儿,你便唤我萍儿吧。」
鸽子已经将他手心上的食物吃乾净了,他轻轻抚摸牠的毛发,这时他注意到鸽子脚上的包紮,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後小心地拆下以她衣角制成的绷带,从怀中取出药瓶,轻轻点在伤口上,又复包紮。鸽子双脚已经能动,他向上一抛,信鸽振翅飞翔,最後消逝在偌大湛蓝之中。
冉萍原以为男子不会回应了,她怔怔地望着男子对信鸽的呵护及温柔,忽然,他声意伴随着微凉的风,穿过她耳畔。
「我叫司淮。」将鸽子安置好,他终於正眼看她。
清秀的脸蛋与灵动的双眸,黑发梳成两条辫子垂在肩侧,她的笑容甚是好看,他喜欢看她笑。
他内心有一股冲动,想告诉她关於他的身世,以及一切。
不过他很快就压仰了近乎疯狂的念头,也正巧,亚尔军队来到他们面前,为首引路的军人见是司淮,拱手作揖。
冉萍见到军人,身子不住瑟瑟发颤,司淮注意到了,但他忍住心里异样的情绪,刻意不去看她。
唯一骑着马的高大男子马上就攫住了冉萍的视线,马背上颀长的身影正是亚尔的国王──奥坎罗.莫特,他看着司淮,而後者上前,单膝下跪。
「微臣失职了。」司淮垂首说道。
「起来吧。」奥坎罗摆一摆手,「别再让我找不到人了。」
一名军人匆匆跑来,向君王禀报:「根据粗略估计,大约有三百名死者,军队已经将他们聚集在广场,大多数是老弱妇嬬。」
冉萍刷白了脸,身子如离弦之箭,疾奔向广场。司淮顾不得其他,连忙跟上,但她跑得快,广场距离又近,他终究无法阻止她看见残酷的事实。
广场上是成堆的屍首,面目狰狞,识不清面容,冉萍哭着在屍堆中翻找着家人的屍首,司淮想阻止,却又忍下了。他不愿见到她伤心的模样,但自己却丝毫没有立场能够阻止他,此时他由衷希望,自己是她生命中重要的人,这个念头令他吃惊、发慌。
不知过了多久,一旁的士兵对於类似的情况已经空司见惯,因此没人阻挠,最後她在一旁看见并排的三名死者,瞬间,她恸哭,喊声凄厉而哀伤,司淮不再迟疑,他上前抱住她。
「滚!你滚!」她的双手早已沾染了鲜血,她奋力搥打他,「我早该猜到你是亚尔人!你们为了消灭姜国,不惜一切代价将之摧毁……我娘、我姐妹不过是出门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麽吃的……找不到,饿一餐也就罢了,为什麽你要这样对我?为什麽!」
「萍儿,你听我说,这绝不是亚尔做的……」司淮努力解释,但冉萍伤心至极,无论他如何辩解她都接受不了事实。
他想了一会,终究是把话说出口了,「我是侯若怀,你听过吗?」
冉萍静止了,她略带犹豫的问:「你是说,当年遭抄家灭族的……」见司淮颔首,冉萍的身子如随风摆荡的柳条,无力的瘫软在他怀里。
「当年我娘曾经带我来到这个渔村,我已经没有印象了,可是刚才见过你之後,我忽然想起这件事。」侯家被朝廷认定是朝廷通缉犯,大力搜补侯家,他和哥哥侥幸躲过了,却因而终身为敌,各自到了不同的地方去。
「那麽,你恨姜国吗?」冉萍紧揪着司淮衣袖,他却不介意。
「恨?」司淮嗤笑,「一切都是命,天从不由人。」
他的话语,一字一句敲进她心坎,她平静异常,「所言甚是。从今天起,我只能依靠自己了。」
他心疼地揉着她头发,几乎是冲动的回应:「跟在我身边,让我照顾你。」
冉萍抬头,眼里满怀希望,但随即黯然,「你是将军什麽的吧?我怎麽能够……我匹配不上你。」
彷佛清醒一般,司淮想起令一名女子,他敛眉,淡声说:「那麽至少,我让人把你安置好,再离开。」
语毕,他抱起她,如方才他对待信鸽一般,不,甚至更为轻柔。
「先吃点东西吧,你一定饿坏了。」他抱着她,拐过街角,最後来到军帐,他步入比主帐稍小的帐篷中,将她抱到床上,拉过被单一角,让她披着,随後又吩咐让人弄吃的进来,不过在这之前,冉萍只余模糊的印象。
最後一幕,是司淮轻揽着她,让她靠在他怀里,见她昏昏欲睡,他嘴边勾起浅浅的笑意,「真是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