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捕快年方一十有八,半个月前刚刚娶了个媳妇儿,眼下正处在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阶段。所以,对某些事情也就分外敏感。
宋小花和陆子期一进家门,便见一个超大的浴桶横在院中间,陆淩和宋无缺俱是四肢并用爬出爬进爬得一个是满头大汗,一个是长舌外挂,而李捕快就蹲在一旁乐呵呵地喊加油。
看到两人,立即正儿八经拱手为礼,将手中的物品交给陆子期:“这个包裹是夫人的家人托人带来的,因为不知大人的家在哪儿,便直接送去了县衙,可巧大人刚刚出去。我就连同这封信给您一起带过来了。”
“有劳。那人现在何处?”
“他说还有急事要连夜赶回去,不能来见大人和夫人了,让你们不要怪罪。哦对了,他还让我转告夫人几句话,是夫人的家人让他转告夫人的……”被这一通转告来转告去的话弄得自己都有些晕,李捕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笑:“我嘴笨……反正就是夫人的家人说,家里一切都好,今年的收成也特别好,让夫人不要记挂。大柱子和二柱子都长高了也懂事了,只是有的时候还会吵着闹着非要找小姑姑,嗯,也就是夫人您。等到这阵子忙完,他们一家人打算在大雪封山之前抽空来看望夫人,哦,还有大人和小少爷,也就是小淩儿。”
“我的……家人……”
李捕快总算基本顺畅地复述完毕在那儿大喘气,宋小花则忽然之间觉得有些恍惚。
她的家人,她的父母亲人,这一生,永永远远都不可能再见了吧?午夜梦回时,常常能听到妈妈琐碎的唠叨,能闻到爸爸身上的烟草味儿,能看到那两张满是慈爱的脸庞,在对着自己笑。然後,会有渐起的浓雾将这一切迅速模糊。想去追,动不了。伸出手,拼命想去触碰想去挽留,却,全是徒劳。每每惊醒,泪湿枕巾。
即便已经决定要融入这个时代,即便已经决定要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然而,那一世的血脉亲情骨肉相连,又怎能轻易便将之斩断,又怎能说一声放开怀抱不再留恋,就能将之当作南柯一梦过眼云烟?
陆子期接过东西,一偏首却见她满脸的怅惘微红的双眼,心中一软,不自禁便抬手轻抚上那柔柔的发端:“想家了对麽?”
宋小花吸吸鼻子点点头,李捕快则像是见了什麽不可思议之事一般的张大了嘴巴。
知县大人虽然看上去很温文尔雅待人也极和善,但衙门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年轻县太爷的脾性最是方正耿肃。之所以从来不横眉竖目大发雷霆,是因为他只需要稍稍沉下脸便能让人忍不住地膝盖发软。
一年多的共事风风雨雨,见过他高兴、见过他生气、见过他发急、见过他愤怒,见过他不眠不休处理公务、见过他雷厉风行解决危机、见过他不动声色处理难事……一众兄弟敬他畏他佩服他,然而想亲近却又不敢,他虽从未曾流露过半点自恃身份的轻视,但不知为何,总让身边的人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
而刚刚,这种感觉一下子就被打碎了。
那样的知县大人,怎麽说呢,就像是庙里面供奉的泥菩萨,忽然跳起来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嗯,不对不对这个形容不好……或者像是,年画里的美人儿走了出来,冲着自己乐呵……哎呀呀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要是让媳妇知道,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李捕快自顾自傻笑两声,又‘啪’捶了一记脑袋,面对着周围三人一狗八双莫名差异的眼睛,立马窘成了一张关公脸。
嗫嚅着偷眼看了看陆子期,不知怎的,胆儿居然肥了起来,咧开大嘴贼眉贼眼地丢下一句:“那个大浴桶很好用的,我家也刚买了一个。大人和夫人慢慢用,我就不打扰了啊!”便一转身奔了出去。
饶是宋小花的脸皮早已修炼得比城墙拐弯还要厚,但依然被如此露骨的话给弄得差点儿就一头撞了墙。而陆子期则犹自茫然,直到视线落在了正费劲扒拉在桶边的那两个家伙,接着以目力丈量估计了一下浴桶的大小最方便进行哪种洗浴方式之後,方才恍然大悟。旋即,害羞了……
这个小李,下个月一定要安排他夜夜巡街,让他口无遮拦的乱说,居然连自己的玩笑也敢开……
一边在心中定下‘公报私仇’的计画,一边再也不去看那让人面红耳赤的东西,只管目不斜视将手中的包袱递给宋小花。
陆子期的脸色本一直略显苍白,然而,此刻在夕阳的映照下竟泛着一层薄薄的桃红,衬得被粉色红晕所染满的耳廓几欲透明。
於是,宋小花那点可怜的不好意思顿时土崩瓦解,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咬他!轻轻咬下去,狠狠吃乾净……
在她如饥似渴火辣辣的目光注视下,陆子期的意志力很坚定。天没黑又当着孩子和狗的面儿,决不能做那苟且之事,就算想想也不行!
遂轻咳一声,拂了拂衣袖:“先看看家里给你带来了什麽。”
宋小花知道他面皮薄经不起太过分的挑逗,便也只好强自按下汹涌的狼性。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要是不小心惹恼了他破坏了气氛那可就亏大发了,心心念念这麽久的推倒大计绝对不能有任何的瑕疵,等到吃饱喝足吹灯拔蜡之後再好好的……嗯……
宋小花闷声‘淫笑’着打开层层包裹,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鞋袜。
皮袄和棉长衫是给陆子期的,虎头帽虎头鞋红彤彤的小棉衣加一个有长命锁的银项圈是给陆淩的,至於给宋小花的则是里里外外从头到脚来了个全套。另外,还有一包炒熟的花生和坚果,以及一盒胭脂水粉。
盒子的角落里摆放着两颗很普通的硬糖,宋小花拿起来,愣了一会儿,笑出了眼泪。
这一定是叫大柱子和二柱子的两个小家伙从自己的嘴巴里好不容易才省下来的零食,特地带给她这个小姑姑吃的;那些衣服鞋袜布料上乘,针脚细密做工结实,一定是嫂子一针针一线线缝出来的;那件皮袄所用的皮,一定是哥哥亲自打猎得来的兽皮;还有,胭脂水粉一定是哥哥嫂嫂一起去集市挑的,银项圈也一定是他们俩一起去铺子里选的样式,说不定还有两根‘柱子’跟在屁股後面提的意见。
宋小花知道,那个家虽说有祖上传下的几顷薄田,却也只算得上殷实而并非大富大贵,这一包东西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得出来的。之所以这麽做,无非是为了让妹妹能在夫家过得更好一些。
这份心意,叫做亲情,骨肉至亲。
老天曾经从她的生命中拿走,现在,似乎又给她还了回来。
揉揉眼睛,宋小花冲着正凝视着自己的陆子期做了个夸张的表情:“看到了吧?我也是有靠山的人!如果你再敢欺负我的话,哥哥嫂嫂还有两个小侄儿一定不会饶了你的!”
陆子期顿时面露冤枉:“再?我何曾欺负过你?”
“好象是没有……算你表现还不错啦!继续保持!”
无奈失笑着摇头,陆子期心中却有一股暖意缓缓流淌。
虽只在商议亲事时匆匆见过一面,但那对朴实善良的夫妇,那双活泼可爱的小儿,那个普普通通而温馨满溢的家,却常常会在脑海中浮现。这样简单真挚不掺杂半分功利算计的亲情,是自己一直奢望而不可得的。
看着正抱着戴着虎头帽穿着虎头鞋挂着长命项圈的陆淩狂亲的宋小花,嘴角不由得便扬起了一个弯弯的弧度。
还真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去好好认识一下亲家了,究竟是怎样的家庭环境才能养出了这样的闺女?……
“遥遥,你既然这麽想家,不如准备一下抽空回去一趟吧!恰好这段时间我也不是太忙,应该可以陪你一起。”
“啊……”
陆子期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宋小花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这个‘冒牌货’要怎麽去面对那些家人?
按照穿越的狗血逻辑貌似只有假扮失忆,难道要拿块板砖照着自己的脑袋上使劲拍?……
乾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直接告诉陆子期,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类似於老天抽风打摆子的现象叫做‘穿越’,而他的老婆就是从一千年後‘嗖’的一声穿过来的。他们早已说好了要彼此坦诚,那麽关於她的来历也算得上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一直隐瞒下去的话貌似有欺骗的嫌疑。
反正这里又没有什麽珍惜物种展览园科学研究所,大不了就是被当作中了邪泼上几盆狗血,或者被当作妖怪放把火烧成灰……好像还不如被解剖弄去做研究来得痛快……
宋小花只顾着胡思乱想汗毛倒竖,陆子期则含笑随手拆开了手中的那封信笺,只一眼,嘴角的弧度便隐匿不见。
抿唇略一思量,将信折起收好:“遥遥,我有急事要立即赶往州府,多则十日少则七日便能回来。”
“啊?!”
“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我必须去见上一面。”
“可……可是……天都快要黑了……不能明儿个一早再出发吗?”
“时间紧迫,必须要连夜上路。”
“可……可……”
被如此重大的转折弄得措手不及的宋小花‘可’了半天也没‘可’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用眼睛不停地瞄向一旁的那个超大码浴桶……
陆子期别过脸乾咳一声,再开口便有些结巴:“你和淩儿自己要小心,一切等我……等我回来再……再说。”
宋小花摇了摇头一本正经:“你错了,到时候不是‘说’,而是‘做’!”
“……”
抱着小糯米团子带着大黑狗倚在门边望着那疾驰而去的玄色身影,宋小花真是想仰天长啸一句:“这临门一脚究竟什麽时候才能成功射出去啊啊啊啊……”
第二天,宋小花正绞尽脑汁想着要怎麽去和元昊说不能再和他学骑马的事,他倒先托客栈的店小二送了张便条来——‘有急事需暂离数日,回来後再行叙过’。
这让宋小花暗自松了口气之余也有些嘀咕,怎麽一个两个都忽然之间有急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玩神秘。
接下来的几日是吃喝拉撒睡、柴米油盐酱醋茶,过得太太平平无波无澜。
在墙上用砖块划出了一个横平竖直的‘正’,宋小花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後不禁大为感慨,如果再弄个草绳记事的话,那才真叫‘穿’了个彻底,直接‘穿’到远古去一了百了……
时间总算过去了一多半,陆子期还有个三五天就能回来了。没有电话没有网路没有任何的即时联系方式,就连写信都不知道应该要往哪儿寄。
所有的思念只能化为那‘正’字里五个最简单的笔划,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遍一遍反复的描摹,就像,描摹着那入鬓的剑眉,那黑亮的双眼,那挺直的鼻梁,那带笑的唇角,那泛着青青胡茬的下巴,喉结……
冬青,你是否也在思念,你是否能像我思念你这般的思念我……
远远的忽有马蹄声响起,嗖忽而至,一个急停。
在宋小花反应过来之前,宋无缺已当先窜出,陆淩紧随其後。听着狗儿的咆哮,原本的惊喜顿时化为深深的失望,不是他。
怏怏地走过去将门打开,宋无缺叫得越发起劲带着几分愤怒,陆淩的小脸也绷了起来,挠着狗儿的脖子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瞪着不速之客。
这两个小家伙,还真是一个比一个记仇。宋小花估计如果再这样沉默的对峙下去,说不定就会上演一出‘关门放狗’的好戏。
“无缺,不许吵!淩儿,快来见过兴平公主。”
狗狗收了声喉咙里却仍然‘乌噜’个不停,娃娃施了礼脖子却梗得死紧,俱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小孩子家不懂事,还望公主不要见怪才好。”宋小花温文尔雅的笑了笑:“不知公主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耶律平今日照旧一身火红的劲装,飒爽英姿明艳照人。只是隐约似有些许的疲惫之色:“既然陆公子不在,这东西交给你也是一样。”
听到她已经改变了对陆子期的称呼,宋小花笑得越发贤良淑德:“公主但请放心,我会代为转交给冬青的。”
“如此便有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