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昊早已在茶楼等候,还是昨日那个房间,面前摆着一壶热茶,几碟点心。
还是一袭蓝衫,只不过水蓝换成了浅蓝,共窗外那的那片天一色。
见宋小花急急一脑袋紮了进来,不由得朗朗一笑:“这麽急做什麽,是怕我偷吃了点心麽?”
昨日便知她对茶并无太大的喜好,倒是对那些个精致小点兴趣极大,左一块右一块吃得像个馋嘴的孩童一般。
宋小花不好意思地乾笑了两声。
自己这风风火火的性子估计一时半会儿怕是改不过来了,本也觉得没什麽不妥,但与面前这位手执书卷气定神闲之人一比,真是唯剩了局促和赧然。
“看书呢?什麽书?”
“闲书。”
“闲书好啊!”
元昊看她一眼:“原来你也对这些於考功名无益的书有兴趣?”
“劳逸结合,偶尔也要换换脑子嘛!”
宋小花随口糊弄两句後,猛然想起自己眼下的这身书生打扮,怎麽着也是应该念过几年书的,赶紧补充道:“其实不瞒你说,我压根儿就不是个读书的料,一看到那些‘之乎者也’就头晕,读了那麽多年,也不过只是认识几个字罢了,就比文盲好上那麽一点点。”
元昊又是一阵大笑:“你说话倒是有趣得紧,我便就是喜欢你这副毫不虚伪做作的脾性!”
宋小花被他的连番朗笑弄得一阵阵心跳加速血脉喷张,可不知为什麽,眼前却忽地闪过另一张笑脸,微微浅笑的,无奈苦笑的,莞尔的,落寞的,还有,展颜开怀的……
摇摇头,晃走这莫名其妙的感觉,撩衫坐下,抓起一块点心吃了一口,结果,噎着了。
捶胸顿足连咳带喘,唬得元昊连忙起身走过来,又是给她拍背顺气又是给她端茶递水,闹腾了好一会儿才终於缓过劲儿来。
面红耳赤泪水涟涟道了声谢,看着元昊似乎忍得颇为辛苦的模样,宋小花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很衰很好笑,你想笑你就笑吧,别待会儿憋出内伤来。”
於是,元昊爆笑了。
宋小花郁卒。
“对不起对不起……”元昊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想要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
“算了,看在你笑起来很好看的份儿上,我就原谅你了。这麽着吧,你要是真心想道歉的话,那就……再给爷笑一个呗!”
“噗!”
这下子,轮到元昊呛咳不止,不过,宋小花却只是在一旁拍手大笑看好戏。
正笑闹着,店小二敲门进来添茶水,元昊深吸一口气好容易止了咳,哑着嗓子吩咐:“去换一壶人参菊花茶来。”
店小二答应着去了,宋小花则非常好奇地问了个极其外行的问题:“那种茶很好喝吗?”
元昊倒没有趁机取笑,反而耐心解释:“此茶具有驱除疲劳,提神醒脑的作用。”
“你没休息好?”
元昊只盯着她瞧,但笑不语。
宋小花这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
揉揉两个堪比‘国宝’的黑眼圈,低声嘟哝了一句:“你知道什麽,这是将来最流行的烟熏妆……”不待元昊开口,紧接着又问:“你对茶好像很懂啊?”
“略懂。”
宋小花一下子想起了《赤壁》里的诸葛亮,忍不住咧嘴又是一阵笑。
元昊自然不知道她忽然之间又是在发的哪门子笑,却也不问,只是眉眼弯弯的陪着她乐呵。
他的眼睛狭长上挑,不笑的时候,带着几分傲气、几分狷狂还有着几分讥诮,让人不敢逼视。但只要一笑,便会微微下弯眯起,掩去了所有的锋芒。然而,那份自信那份洒脱,那份俾睨了所有也掌控了所有的气势,已足可让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所以,宋小花很喜欢看他笑。
如果说,他的笑是朗然若骄阳,那麽,陆子期的笑就是温暖如春风,淡淡的浅浅的,不知不觉便映入了眼帘,刻进了心里……
唉唉唉,怎又想起他?
“那你知不知道有没有什麽茶是养胃的?”
罢罢罢,为的还是他。
元昊坐正了身子:“你的胃不舒服麽?”
“不是我,是……家兄。”
“哦……”元昊拉长了声音似是在想,少顷:“大理的普洱茶倒是对养胃很好,不过此地应该极少见。这样吧,我给你配个方子。”
说着起身到旁边的案几,那里有铺好的纸和磨好的墨。
茶楼往来者多是文人雅客,品茗品到兴起时难免要吟诗作对挥毫泼墨,故而一般的茶楼雅间都常备有笔墨纸砚。
元昊也不坐下,取笔蘸墨,呼吸间悬腕挥就。
“麦冬、党参、北沙参、玉竹、天花粉各9克,乌梅、知母、甘草各6克。每日一剂,可当茶饮,适宜常年服用。”
元昊边说边将墨蹟晾乾,拿过来递给已经听傻了眼的宋小花。
“你还会看病?”
“我哪里有这个本事,不过是恰巧记起曾经在某本闲书上看到过这个偏方罢了。”
“你的字写得不错啊!”
虽然宋小花本人的字按照通常说法就是‘鬼画符’‘鳖爬的’,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欣赏别人的好字。更何况,元昊这手字,就算是瞎子……夸张了点,就算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也是可以看出好来的。
最重要的是,这些个字的笔划都相对而言很简单,她都认识!识字的感觉可真好呀……
宋小花爱不释手地捧着个药方横打量竖打量合不拢嘴,元昊则依然弯了眉眼看着她:“对了,你既然对闲书有兴趣,那麽不知这本入不入得了你的法眼呢?”
探手将桌上翻了一半的书拿起:“这本游记里,记载了大宋很多地方的风土人情,我想,应该会很符合你的口味。另外,其中还录下了不少的特色食谱,包括一些精致小点的制作方法。”
“真的?太棒了!”
宋小花忙将方子折好收起,接过书翻了开来。
不是印刷的,是手抄本,不过那字体貌似应属小楷,端端正正的还算好认。
其实,这个时代的印刷体,也都是人手工刻出来的雕版,说不定还不如这样的手抄版来得清晰好辩。
刚翻了两页,就看到了几个不认识的复杂繁体,元昊在一旁看到她顿住面露难色,便主动开口询问。而宋小花觉得不耻下问乃是大大的优秀品格,索性碰到拿不准的字弄不明白的句子就问,元昊则一一详加解答,未露丝毫不耐之色,更无半点看轻之意。
宋小花觉得,和他在一起时很轻松很随意,也许,是因为自己现在是男装打扮,哥俩好的相处模式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这样一个问一个答,很快便看完了大约四分之一的内容,宋小花也从开始的不适应,到慢慢习惯了这样的字体和排版方式。
她本就有底子,文言文虽然学得烂,但好歹也是中学时学了好些年的,再加上这本游记并非什麽艰涩难懂之作,所以连估带蒙倒也能弄明白了个七八层。
这让她越读越顺,越读越爽,自信心瞬间爆棚。
打个哈欠伸个懒腰,一抬头才发现,竟已是太阳小偏西了。
“哎呀呀!完了完了,淩儿肯定早就起来了,别以为我又跑了吧!”
“淩儿又是谁?”
“呃……我弟弟……”一着急,弄出了个混乱的辈份……
宋小花乾笑着继续瞎掰:“他总是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我後面,今天好容易把他给哄睡着了我才跑出来的。要是被他发现我出来玩不带他,那肯定要哭得黄河泛滥了。”
元昊被逗得又是一连声地笑:“那你快回去吧,还是不用送?”
“不用。”
“这书你就带回去看,看完了再还我也就是了。”
“那我就不客气喽!”
“那麽……明天你还能偷偷跑出来麽?”
宋小花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两下。
元昊无视她别扭的神情,继续道:“如果甩不掉的那个‘小尾巴’的话,带了来也可以啊!”
“不不不……”宋小花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带着丈夫前妻的孩子来看自己跟一个不是他爹的男人‘约会’?她一定会被天打雷劈的……
“要带就不止一条了,太麻烦。”
“你不止一个弟弟啊?”
“嗯……还有一个叫无缺……”女人,儿子和狗,姐弟仨……
元昊深表理解地点了点头:“反正我几乎每天下午都在这里饮茶,你若有空,直接来找我就行了。”
“好嘞!”
负手立在窗口,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一路横冲直撞,元昊那本已恢复了狭长上挑的眼睛,忍不住又弯了一弯。
视线略转,定格在街角处一个挎刀离去的背影,薄薄的嘴唇一翘,玩味之色尽显。
出了茶楼,宋小花直奔了药房,按着方子抓了药,又让大夫给自己的手指头换包紮。自然少不了疼得又是一番热泪狂奔。
亏得今儿个的大夫换了一个,要不然,肯定要大为疑惑,怎麽这个年轻小哥儿不仅伤的地方和县令夫人一样,就连哭得模样也没有差别呢?……
出了药房又进成衣铺子,宋小花一进门便让老板赶紧给她打包一套最最结实耐磨的短打衣衫。
那老板见她又是通红着双眼杀气腾腾,吓了个哆嗦,再无多言,以最快的速度搞定,收了钱,然後毕恭毕敬送她出门,从头到尾几乎没有正眼瞧过她。
宋小花冲出去好远才想起来,貌似老板也没称呼过她‘宋夫人’,大约是因为对着她的这身装扮开不了口?那也不用摆出一副不认识她的样子吧?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