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死也不肯回身,「别怪我直说,你问得太也无聊。你再问一句,我便没法子在这待下去了,我要走了。明早你自己起行。」
「好,我不问。」四肢躯体突然都不是自己的了,要做甚麽,自己都管不着。他一步窜前,纵到了那人身後,将他五指都抓在手里,便对着他後颈急匆匆地说话。听见自己嗓音都变得认不出了,即便是第一次对那女孩开口求欢,也没这样慌。
「你若想了,我让你试,你拿我来试!」
那人後颈肌肤将自己呵出的热气挡回,却已混杂了那人身上气息,这纠缠来得意外,自己整个身子瞬间烫了起来。原来都是真的。他原知自己往日的玩笑似幻疑真,对那点朦胧情怀甚是释然,却不知道一切比自己想的还要真。
那人当下摔脱了他手,又向前踏出两步,却未曾离去,反而转回身来,极是严肃认真地盯住了他,像是他脸上有甚麽值得探究的秘奥。
他也仰起了脸,任对方探究。「你说的,我随随便便,谁都能找我。我一点不在意。」二人身高相若,这一仰脸,便要低下眼睛去瞧那人。在那人看来,竟有些没来由的傲气。
那人叫道:「我没说!是你自己说的,你把我的话听岔了。」
「听不听岔,全无所谓。」他平生的游戏心性本已极强,这刻神智冲动,说话更是肆无忌惮:「我知自己比女人差多了,你如愿意将就──」
那人喝道:「住口!」
他听话住口。那人有些过意不去,又盯了他大半天,才道:「你……你是认真?」
他垂下眼来,言不由衷,语调却装得坚决异常,「从前我不记得,往後我不知道,现下是认真。」
那人点了点头,思量片刻,说道:「不,我办不到。」
亏那人身当此境还能一本正经,彷佛二人在说的是甚麽公事一样,可明明是自己在求他垂青,这情景荒谬无伦,他忍不住大笑出声。笑了一会儿,见那人瞪着自己,脸倒比自己还红,他憋住了笑,说:「明天这趟出行不大对头,说不定我这次回不来了,死无对证,你不必有所顾虑。」
那人脸上登时也现出了听见荒谬之事的神情,「你发甚麽疯,我又不是为了担心事情败露……」
那人说到「事情」二字时,心中不知勾画的是甚麽景况,面容窘迫无比,像是想朝大树一头撞死。他带着笑,欣赏那模样。却见那人又斥责:「……再说,谁准你出行的时候这麽胡说犯忌的?」
「我要是在意禁忌,也不会要你拿我──」
那人又喝一声:「住口!」於是他又住口了。
二人听着清脆爆裂的柴火响声,地上火焰被风吹斜了,便映不清二人没入夜色中的脸。他忽想,可惜此夜无星无月,没能让他将那人的反应一一看个明白、记得深刻。
那人镇定了心神,长长叹了口气,诚恳地说:「总之,此事我无以为报。」
我真服了你,这等事也能讲得如此正气凛然。他摇头道:「都跟你说不管从前、没有往後了,一个晚上而已,跟回报有何相干。」
那人不去答他,自顾自地续道:「今晚咱们这些言语,我一般不对他人说起。这我也发誓了。」
他怔了一怔,点点头。那人道:「我知道你常常心里闷,却不清楚是甚麽教你烦。我想你多半是心烦得狠了,一时……一时想不开,我决不告诉旁人。」
……这怎麽能叫想不开呢,该说是想开了才是。他既甜又苦地微笑,缓缓坐了下来。
那人迟疑了好一会儿,想要走开歇息,又不愿令他难堪,毕竟没移步,跟他隔着火堆坐下了。
经过方才一闹,他只觉那人每一个轻微的举动总牵动自己心念。说到底,他不很明白究竟要那人对自己做甚麽,他识得女人滋味都有两年了,然而那人若真回应他,他却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
二人都找不到话说,那人捡起火堆外一根树枝拨火,心中显是不能彻底冷静,竟将火星溅到了他手背上。
他手一缩,目光却仍停在那人的手腕,这手腕被兵刃操练得刚直瘦硬,看似与那人的书生气不符,实则正写照了那人的硬气。那人平时极为谨慎,这时闷头拨火,竟没觉出火星四溅。
也正是这对手腕手指,替上司定下测绘山川的大计,筹画出互联传信的创举;可同样一双手,一进厨房便笨拙起来,做出来的菜肴怎麽也不如自己。他又想笑了,那人素知自己爱笑的脾气,原本无妨,只是也知这刻实在不适合发笑,要是把那人气跑了,这漫天遍野的黑暗,便得自己承受了。
死都不怕,哪里会怕黑,然而人生道上的黑,他却希望借来那人一袭白衣,将之驱走。
他有几句话想说,又出不了口:我对你提了那样的请求,再要你待我如常,怕是不可能了。你将我当成甚麽都好,别走就行。再说,我真不知这趟能不能活着回来见你。
良久良久,那人终於又找到了几句话打破僵局,却正答了他心中反来覆去难以开言的念头:「人在少年,难免有些糊涂事。你方才……对我……对我说过甚麽,我都忘了。往後我……我仍然像平素一样待你无异,请你放心。」
你也才大我一岁,说出话来倒像是大我十岁。他心里松了些,眼睛却溜向那人言语之间的双唇。一院子几十个臭男人,自己从没留意过哪个人长了怎麽样一副嘴唇,但这人双唇比之自己略丰,没事就绷得死紧,唇上血色比自己多些,还有些微纹路,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不早了,你也安睡罢。那人添旺了火,在火堆另一侧背朝他卧下了。
双唇下方,是有点尖却并不单薄的下颚,与腕骨一样刚硬;沿着下颚一路往耳旁过去,是浓密的发际;再过去……再过去,是自己方才贴着说话的颈子。
再有不到一个更次便要天亮,这正是大地最阴暗的时刻。他遥望西南方,自己天亮後要去的方向,望不见半点前途。只有火光下那人的身影才是清晰可亲。
他看着他宽厚的肩背。那人总是想得太多,就连睡觉的背影看上去也有些沉郁。野地露宿,那人并未解开发髻,这一晚就是打算这样侧卧不动了。火堆之後,那人一动不动,冷不防闷声闷气地来了一句:「你早点歇,明日要启程的是你不是我啊。」
你也知道我还醒着。这句叮咛说得与平常无异,然则你是真不怪我了。他胸口一阵奇暖,又望着那人发髻旁无意间散下的几绺深黑长发,其中一绺搭在那穿着白衣的膀子上,衬得端方又不失柔圆的肩膊更为鲜明。
他倾过身子,抬起手指。自己并不常练大件兵刃,手指不似那人骨节粗大,可惜这时看不见他收在身前的双手,方才却曾经紮紮实实地抓过在手里。
他模糊地想,能不能让我顺着这缕头发,画一画这肩膊呢,就画这一笔。
左手食指便这样凭空勾勒,最後恍惚地凝在了半空。手背刚刚被火星溅上了,他们这种人视生死若等闲,一点火星哪里会留下太长的痛楚,平时就算是被火烧着了,也只当是沐浴热水太烫。然而这是那人拨火时溅出的火星子呀,那人全出於无心,而毫末之微的灼热,轰一声从他手背烧进了心里,又烧遍了胸膛和肚腹。
听那人的呼吸,他知道他仍未入睡。同宿已惯,知道那人熟睡时呼吸清浅悠长。此时听上去也装得挺像,不过,他就是听得出真假。
自己在十六岁生辰时装醉倾吐的一番话涌上心来。这没天没地的黑暗彷佛一世逃不了的景况,困得他一身都乾涸了。只有那人,他任性地想,只有那人能是一场及时雨。那身白衣对他来说,是三伏天将尽之时,第一道沁凉的秋霜。
绕过火堆,他向那彷如覆着秋霜的肩膊伸出手去。一根手指搭住了,那人没动。再一根手指,那人还是不动。以那人之敏锐,岂能察觉不出。
──不管从前、没有往後,一个晚上而已。
他缩回了手。之前烧饭用膳,摘去了前三指的钢套,剩余的并没摘下。他以极刚的拳掌行走江湖,指尖惯戴钢套,此时却用不着。他抿着嘴将余下的钢环摘了,像在下甚麽决心。顿了顿,又朝那水墨般相互映带的黑发白衣伸出手。
你别怨我啊,白衣之下那对臂膀,看上去就是个栖息的好地方,我从不知安心栖息是甚麽滋味,明日一去还不知死活呢,且让我在那儿歇上一刻。
想起坐在灶下瞧着那人搬菜斩鸡的情景,他蓦地明白,自己要的,正是一个安居的所在。而那人专心致志烹饪时,总令他瞧着感到无边安详。他总奚落那人手艺,於是本已内向的那人更不喜欢在他面前下厨。自己恰好相反,下厨与行刺杀人是一般地俐落花巧,就爱表现给那人看。
「尽管如此,」他望着自己的指尖再度一寸一寸接近那臂膀,心里对那人悄诉,「你可不知你下厨时那温柔样儿多难得,多有趣。」
突然之间,那人分毫不差地一把捉住了他怯生生还未落下的手,翻过身来,手却不放开。
──我知道你常常心里闷,你一时……一时想不开,我决不告诉旁人。我发誓了。
他当场怔住。以他的素性跳脱,这样的呆滞可说生平少有。那人彷佛也被自己的举动弄懵了,又不知该做甚麽,拽了一下他的手,又定住了不动。俩人直勾勾地互相瞪了一会儿,倒是他先不好意思,别过目光。
那人又使力拽了一下。他听着阵阵杂乱呼吸,分不清这声息是出於那人还是自己。接着那人无措地将手松开了,急促呼吸并没平复。
我不让你放手。身躯突然又自己作主了,他心中一片空白,从火堆之畔扑了过去。让我留在你身边,或留在你身下,怎麽都行。你没尝过这事的滋味,我也只知跟女人是怎麽回事,这都不要紧,你想对姑娘做又还没做过的,大可在我身上试。
无论如何,让我在你臂膀里把这刻黑暗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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