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太太一唬打椅上蹦起,躲到儿媳背後。傅贞观连忙张手护住婆母退到几步开外,婆媳俩隔了距离打量那黑影,原来是个小叫化,大约十岁,破衣烂衫,油黑的手抄起桌上馒头,扭身就逃。
不巧外头走来一行人,小叫化收脚不及,撞向为首的矮胖老人。
「老爷!」邬太太双手摀颊惊呼。傅贞观也顾不上言莫高声的闺训,扬声道:「爹,小心。」
邬老爷瞅见小叫化冲来,一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愣在当地,幸好後方的青年人高马大,一览前方变故,眼明手快迅速单手环腰抱人,行云流水一个侧身,把他挪过旁边,同时一踢,放倒小叫化。
邬太太挥舞手绢嚷嚷:「达吉,扶稳你爹!」她挂心丈夫,立在身前的儿媳马上由护驾降格为挡路,便老实不客气一推,往邬老爷父子奔去。
傅贞观冷不防受婆母推搡,一个趔趄,额头在墙壁磕了一记。她一手扶住墙面,立稳身子,由摀住额角痛处的手下望去,婆母拉着公爹和丈夫围成一圈,问他们安好。
没有人理会圈外的她,她心中一阵失落。
名份不等於情份这层道理她明白,但终归是一家人,紧要关头无人闻问,终是难受。
这没什麽,旋即她振作精神,同自己说:爹险些叫小叫化撞上,当然大家最着急他、看顾他。来日方长,只要我待大家好,大家迟早会把我当自己人。何况……
她望向翁姑身旁的丈夫,邬达吉身长七尺,古铜色肌肤,宽肩窄腰,魁伟的身形似蕴藏千百斤力量。这高大精壮的男子此刻双手交抱胸前,弯下腰侧着耳朵,凑向矮个子的父母聆听他们说话,俊朗的脸上一派驯和,浓眉大眼则往她炯炯照来。
她朝他轻轻颔首,表示自己无碍。
他待她很好。逃难前,她从未在自家以外的地方过夜,投宿客店第一晚,店里因逃难人多,乱成一锅粥,她暗自担忧会否遭小偷、遇强盗。临到就寝,丈夫上床没往在家时便睡惯了的床内侧躺,改换床外侧。
「你睡里头,万一歹人来,有我挡着。」他随口道,彷佛这事不值一提。
奶奶说过,不是所有丈夫都能够或愿意体贴妻子,她走运遇上一个,自然要珍惜,尽一切努力融入邬家。
邬老爷惊魂甫定,见馒头散落一地,小叫化倒地呻吟,不难猜中来龙去脉。花白双眉耷拉,摇头叹气:「嗐,躲贼从北躲到南,大的躲不了,小的没躲过。」
傅贞观听出公爹意有所指,正静待下文,邬太太打岔道:「老爷,我们换地方住,好不好?这宅子正房、东西厢租给不同人家,大杂院似的,原本就乱,现在更不得了,随便一个叫化都敢进门抢劫。」
「换哪儿住呢?」邬老爷苦笑:「逃难的人一批批来,镇上客栈、民家都住满了,我们好容易租到这里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今天小贼上门抢吃的,明天会不会来大贼抢人?」邬太太绞弄手帕,不安巡视周围,彷佛下一刻强盗便会由任一角落扑出来,把她掠上马去。
「娘,您别怕,」邬达吉朝母亲拍拍胸脯,眼风扫向傅贞观。「我是练家子,贼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邬太太非常务实。「万一贼来了三个呢?」
「那就先两个贼人杀一双,再一个贼人杀一个。」邬达吉向母亲轩眉打趣,又笑着姆指朝门外,门口立着一个十六七岁的青衣小厮。「娘,您真别怕,就算我抽不开身,还有金童。我们一块儿学武,他也有几下子拳脚工夫。金童,你绝不会让我们邬家有丁点闪失,是不是?」
金童见邬达吉提起自己,口气亲厚,欠了欠瘦长身板,矜持地作出庄重神情,单眼皮秀长眸子却难掩喜悦。
邬家人交谈的同时,倒地的小叫化悄悄坐起,见邬家人大多立在门边,堵绝逃路,索性捡起地上馒头,能吃一口是一口。馒头堪堪送到嘴边,忽然消失,一掌从天而降,直击脑门。
贾妈妈抢回馒头,另一手狠拍小叫化:「有爹生,没娘教的野种,我让你偷吃!让你偷吃!」今天她偷懒,回屋不曾关门落闩,虚掩了事,才让小叫化闹出虚惊。她这下提心吊胆等挨罚,哪容小叫化大快朵颐?
到手的吃食没了还挨打,小叫化心疼皮肉疼,蹬脚哇哇乾嚎。
贾妈妈送他一踹。「短命鬼,嚎你爹娘的丧呀?」
「我倒想啊,可他们早死了!」小叫化哀道:「爹啊娘啊,你们好狠心,抛下我一个孤鬼天天看人脸色过日子。讨钱讨饭没着落,讨打讨骂一箩筐……」
傅贞观生平最反感外人擅闯自家地头作恶,可是小叫化毕竟年幼,挨的邬达吉那一脚、贾妈妈打骂,也够折抵过错,再听他吐露身世,心便软了。
她和小叫化一样父母早逝,小叫化说的「孤鬼看人脸色过日子」,她在婆母身上也颇有体会。可是作为孤儿,她有奶奶护持;婆母不好伺候,还有邬达吉待她好。小叫化呢,彻底无靠,小小年纪在街头向一个个陌生人低颜乞食,这其中的孤苦和羞辱,她彷佛能想像,又无从想像。
她动念代小叫化求饶,邬太太已经竖起眼睛,指着他骂:「要哭,找你死鬼爹娘哭,少在这里给咱们招晦气。」转向门外发号施令:「金童,把小杂种拖出去,给我狠狠地揍。」
金童得令,三步两步跨进屋,揪住小叫化头发往外拖,小叫化给拽得甚至脚不沾地,头皮登时剧痛难当,发出杀猪似哀嚎:「救命啊!」声音凄厉。
傅贞观顿时记起几年前,别人拿她孤儿身份作文章的那天。当时她再顾不上礼数教诲,对来人拳打脚踢,连牙齿都使上,可孩子哪里拼得过大人?到底只有任人摆布欺负的份。现在的小叫化就跟从前的她一样。
她霍然抬头直视婆母,道:「娘,饶了那孩子吧。他有错,可是一个小孩子敢跑进宅子,当着大人的面偷窃,想必实在饿坏了,没别的法子--」
「放屁!」邬太太没等她说完就炸了,双手叉腰道:「抢东西还好说,我们邬家抢不穷,可是冲撞老爷这就绝不能饶!老爷快七十的人,经得起吓吗?万一有个好歹--呸呸呸,大吉大利--反正,你是邬家人,怎麽胳臂肘往外弯,替外人说话?你要吃里扒外,就别留在我家,我不要这种媳妇!」
傅贞观受婆母责骂数这次最严厉,尤其在全家人面前,非常下不来台,但对她来说,面子问题已不足为道,那句「不要这种媳妇」才至关紧要。
奶奶已经不在人世,天下虽大,她除了夫家,没有旁的退路,万一遭婆母嫌恶,往後日子该怎麽过?她心里害怕,捉紧绢子的手指节泛白。
邬太太瞪着儿媳,故意大声道:「金童,给我狠狠地、狠狠地揍小杂种!」
金童薄嘴微勾,单眼皮秀长眸子含露笑意,飞快睨了傅贞观一眼,抬手照小叫化头脸就是重重几掌,一阵劈啪脆响,小叫化给打慒了,红肿的脸神情呆茫,鼻子嘴角流出血痕。
傅贞观见状,摀嘴闷住惊呼,万分後悔替小叫化求情。她应该由邬家的利害着手才是,说「小叫化该打,但他是地头蛇,万一他找人上门捣乱报仇,我们防不胜防」之类的话。只要让婆母心存忌惮,纵使不肯放小叫化一马,总能手下留情。
眼看金童抬手还要再打,她连忙往邬达吉投去求救的目光。
邬达吉张口欲言,旁观的邬老爷打手势示意儿子噤声,自己叫金童停手,跟着顺顺身旁妻子的後背。他笑道:「我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娶到像你这样的贤妻,为我好,为我急。不过我现下好好的,这小叫化也罚过了,事情就此揭过吧。谁都有路走窄的时候,咱们饶得起人其实是大福份。咱们放他一马,当作积阴德。」连哄带劝,邬太太总算一扭身子,表示作罢。
邬老爷又道:「贾妈妈,你包些吃的让这孩子带走。达吉,给他点钱。」
邬达吉应是,往怀里随意掏出一锭银子,不掂分量便递向小叫化,见小叫化手脏恶心,改扔地上。
小叫化挨打的昏茫未退尽,但恍惚晓得邬家放过自己,且有食物银子可拿,当即破涕为笑,摇摇晃晃扑到地上抄起银子,向邬家老爷为首的三人磕响头。
「谢谢大善人老爷,谢谢大善人太太,谢谢大善人少爷。」然後趴着转向傅贞观致谢。他入室行窃,一门心思全在桌上吃食,从未留心他人高矮圆扁,此刻抬头瞧向傅贞观,不由愣住。
贾妈妈斥道:「没规矩,我家少奶奶也是你好猛看猛瞧的?」
小叫化忙道:「原来是大善人家的少奶奶,少奶奶不像人,倒像小仙女,好乾净的模样,小的忍不住多看几眼,少奶奶莫怪。」说着磕了三个响头。磕头时,遥遥对上傅贞观裙裾,但见质地细致的裙子墨绿无文,裙边绣了一串紫葡萄,两只蝴蝶在旁飞绕。蝴蝶倒罢了,那串葡萄果实以布料裁成,下头八成垫了里衬,因此粒粒凸起,凸嘟嘟的十分可爱,让他分心想摸摸。
却听邬太太在他身後重重哼了声,小叫化顿悟,自己从未正眼瞧邬太太,甭提赞美了。便原地转圈儿朝向,笑道:「--不像大善人太太,一身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太阳爷似的闪闪发亮,那气派好像皇宫出来的娘娘,叫小的不敢多看一眼。」
邬太太绷住脸,使劲憋笑,仿照平日看的戏台上娘娘模样,摆出高贵庄严架势。
小叫化又道:「小乞儿谢谢大善人一家大恩大德,祝您全家大富大贵。祝少奶奶早生贵子,男娃儿个个作大官,女娃儿们个个作诰命夫人。」
邬老爷夫妇满心期盼独子开枝散叶,儿孙满堂,自然连声赞好。邬太太吩咐贾妈妈,把地上馒头包给小叫化带走。
邬达吉不发一语,淡淡笑对妻子,傅贞观与他视线相触,莲脸生晕别开脸。目光掠过丈夫和公公时,不经意由他们之间的空隙发现庭院有人往屋里张望。
那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男子,身材颀长,粉面朱唇,扎人堆里也出挑的俊俏,头戴时新绉纱巾,身着水红丝绢道袍,手执洒金扇,从人到衣俱光鲜漂亮。
然而这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双眼睛滴溜溜巴住她不放,哪怕迎上她目光照样目不转睛,贪婪亢奋的神色,跟野猫扑杀猎物时一个样。
她心里极不受用,把脸一沉,那人见状,咧嘴朝她灿烂一笑,眼风招惹。
她叫这一笑气怔了。怎麽,这世上居然有人恶行曝露之後,一点心虚惭愧也无,还好意思笑的?
正因前所未见这种无赖,她尽管恼怒,却拙於应对,只能以绢掩口,朝丈夫对过的方位挪步,藉他身影隔断那人注目。
邬达吉察觉妻子忽然走动,神色防备往外瞧,便循她视线回身看去,屋外黄土院子一片空荡,日光静静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