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娇湖,湖面终年飘笼着白雾,看不见边际;岸旁停着几艘供游人乘坐的小船,远离罩雾之处有三两艘乘载客人在湖面缓缓摆荡;湖周生满了紫蓝色奇花,像莲,好几管花蕾,中央的花蕾冲天而起,外围的花蕾四射绽放,开着有若百合的长形小花。
南歌绝唱见游人处处,男女并肩,多为情侣,奇道:「这儿就是念娇湖?」
「嗯,就是这儿了。」花独照道。
「怎麽此地这麽多游客?」
「这湖有个传说,」花独照轻轻道:「有个天界仙女和人间男子相爱,不得结果,仙女回归天界,男子对她念念不忘,後来病死了,葬在湖旁,後人感慨他痴,就将此湖取名『念娇湖』了。」
南歌绝唱点头,花独照拨弄着紫花,道:「这花叫『粹情花』,又叫定情花,听说是男子坟上长出来的,後来长满湖周,相传只要情侣共握一朵许愿,便能永世相爱,生死不渝。」
「嗯,这花生得真美。」南歌绝唱赞道。
花独照出神半晌,才道:「绝唱,你说你姑妈嫁到中原一户姓上桓的人家?」
「是啊,她在我出生前便嫁到中原了,我也是听爹爹说起的,我从没见过她。那上桓家就住在念娇湖中的一座岛中,与世隔绝。」
花独照道:「嗯,是杳雾岛。」
南歌绝唱奇道:「你知道?」
「我不是说我来过念娇湖吗?我进去过的。」花独照顿了顿,道:「念娇湖湖大雾浓,旁人不敢轻入,我们要进去,得找上桓的买办船家,让他带我们去。」
两人沿湖畔绕行,花独照眼睛溜过一个个摆渡人,最後来到一艘脱离营业船家行列的船前,那船瞧来与其他无异,坐在船头的是一个身着宝蓝长袍的鹤发老人。
「船爷爷?」
那老人本来背对着湖岸塞烟草抽水烟,忽闻叫唤,回道:「物事买齐了吗?」转过身来,见了花独照一怔,随即喜道:「啊,是花姑娘,你总算来啦!」
花独照笑道:「船爷爷,许久不见了,瞧来您身子还很硬朗啊!」
「欸,再划个二三十年也不是问题!」老人咧着缺了几颗牙的嘴笑道:「自从那次一别,咱家少爷是天天盼着你呀,总算是盼到啦!花姑娘要入岛吗?」
「我有事要请教岛主夫人,倒不是来见少岛主的。」花独照笑容微微一敛,道:「船爷爷在等买办的人吗?」
老人摇手道:「不打紧不打紧,我先载了你们去,让他们等等无妨。」眼睛看着南歌绝唱,「这位姑娘是……」
「她是我朋友,我们是一起的,可有不便?」
老人道:「既是花姑娘的朋友,那便一起上来吧!」说着将一只蓝布木旗插在岸边土中,解释道:「这样买办的便知道啦!」
花独照和南歌绝唱上了船,老人走到船梢掌舵,将船划往雾里去。湖雾甚浓,望去看不见四周景物,只有船行过的划水声,却不知老人如何掌握方向。
两人坐在船头,南歌绝唱忍不住问:「你认识我姑妈?」
花独照嗯一声,低声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我机缘凑巧进了杳雾岛,是上桓夫人他们救了我,总之是我的恩人。」不再深谈。
南歌绝唱点点头,也没想到再问什麽,暗想:「我从未见过姑妈,她多半不认得我。」
花独照偶尔与老人攀谈两句,聊的多是她碰到过的趣事。船行良久,远方渐渐看得见黑影,再行片刻,已看得清那是一座绿意葱葱的大岛,岛上环着一圈白雾,隐约可见上头建筑。
船停了岸,远远有人叫道:「老周,你载了谁来?」
老人回道:「是花姑娘来啦,管家你快带她去见夫人!」
一个同样身着宝蓝长袍的男人快步走了来,见到花独照大喜:「花姑娘,您好啊,快随我来!」朝南歌绝唱看了一眼,领着两人走向那幢华美宅邸。老人回头载回买办之人。
南歌绝唱听见花独照微乎其微地轻叹口气,转头看她,花独照报以一个苦笑。
路上三人遇到其他上桓家的仆人,管家吩咐:「你快回去通报夫人和少爷,说花姑娘来了。」那仆人匆匆去了。
岛上数座矮峰,宅邸就建在其中一峰的山腰,上去路途并不十分遥远。三人走上一道百步阶,甫来到大门,一个年轻男子自里头快步迎出,俊秀挺拔,剑眉星目,眉宇间净是欢喜。
「花姑娘,你……你总算……总算是来了!」
花独照微微一笑,点头道:「上桓公子,你好。」
「你来了,我……我……」上桓少爷喜得连话都说不清,搔了搔头,笑道:「你瞧我,竟然把贵客阻在外头说话,快请进来!」
华贵大方的正厅,一名美妇从後堂走出,一身鹅黄罗裙,眼角有些许小纹,仍不减其风韵。
美妇笑着拉住花独照的手,道:「花姑娘自离岛出去以後音讯全无,连信也不捎一封,今日又来,可乐煞我母子了。」
花独照微笑道:「上桓夫人言重了,我乃一介外人,夫人不必费心记挂我。」
「欸,怎麽是外人呢,杳雾岛岂容外人随意进出,你还不明白吗?」上桓夫人言及此,微笑朝上桓少爷一望,上桓少爷在一旁直瞅着花独照,目光移不开片刻。
花独照微感尴尬,赶紧道:「夫人,我今日来此乃是有事请教。」
上桓夫人奇道:「哦,是什麽事?」
花独照指着南歌绝唱,道:「夫人可识得她?」
上桓夫人这才看向南歌绝唱,端视片刻,心中颇觉熟悉,似在何处看过,疑惑道:「这位姑娘……」
南歌绝唱行了个礼,道:「见过夫人,我叫南歌绝唱。」
上桓夫人脸色一变,颤声道:「南歌?你……你与幽明天境的南歌世家是什麽关系?」
「南歌晏乃是家父。」
上桓夫人身子晃了晃,目中含泪,道:「你……你是大哥的孩子?」
南歌绝唱点头,叫了声姑妈。
「是了,你这张容颜,与嫂子如出一辙,只是隔得久了,唉,我竟没联想起。」上桓夫人抹去眼泪,朝儿子道:「朔儿,你去命下头准备饭席,咱们要好好招待客人。」
上桓朔应了声,忙进内堂吩咐。
席间,上桓夫人没再问过南歌世家任何一事,不住劝两人菜,并不断询问花独照出岛後的经历,及与南歌绝唱结识缘由。
「我出了岛後便四处走走停停,後来到了幽明天境住了下来,某日上山采药时遇见绝唱的。」花独照轻描淡写说着,倒也没有隐瞒,只是其间关於南歌绝唱的私事却不是自己能道,也就轻巧带过,心想绝唱若要告诉上桓夫人,自然得由她去说。
倒是上桓朔对花独照孤身游历之事颇为介怀,不住询问她所遇趣事杂事,拍手皱眉,像是恨不得自己也一同经历。
席毕,已是月上柳梢,上桓夫人命人备了客房让两人休息,又独自拉了南歌绝唱到她房里说话。
上桓夫人看着南歌绝唱,说道:「绝唱,不是我要怀疑你,只是我只听大哥提及过他有一个女儿,却从未见过……」
南歌绝唱知她是要自己证明南歌家的身份,便将右手袖子撩起,露出一截藕臂,上头纹了一枚凤形图腾。
上桓夫人啊了一声,轻抚图腾,掉下泪来,捋高自己袖子,也是一枚凤形图腾。
「绝唱,南歌家……就只剩你一人吗?」
南歌绝唱嗯了一声,低声道:「爹爹妈妈都死了,死很久啦。」
上桓夫人拿过丝绢压着眼角,垂泪道:「当初大哥不赞成我嫁到杳雾岛,我便不顾他反对和我丈夫私奔,从此未再有联系。」叹了口气,「也不是我和他闹脾气,上桓家的祖规是不得入江湖一步,入了上桓家,便一辈子不得出岛,因此那时听到南歌世家被灭,我心中痛苦,却也没有法子……你怪我不闻不问吗?」
南歌绝唱摇头道:「你有苦衷,我不怪你,我以前也没想过怪你。」
上桓夫人抬眼望着她,见她一双眼清澄纯净,毫无怪罪之意,心头一阵感激,叹道:「你真是个好孩子,幸好南歌家还留了你。」
静了一会儿,南歌绝唱才道:「姑妈,我有一事相询。」
「嗯,你说。」
「爹爹是否曾送一面玉镜给您?」
「是啊,我着实吓了一跳,那时我和大哥已许久未联络了。」上桓夫人脸上凄然,道:「可我收到镜子不久,便传来南歌被灭的消息了。」
南歌绝唱顿了顿,便将不败门与南歌世家之间的纠葛告诉她,只是不想多增她苦恼,未将自己身中散天华之事说出,只说必须找出无为医谱。
上桓夫人听了,奇道:「你说那面镜中藏了地图?这我可不知道。」走到梳镜台打开一个木盒,从中取出一块用丝绸包裹住的镜子。那面玉镜镜身与凤鸟纹玉笔相同,皆以细致的雕功刻绘着一头凤凰。
南歌绝唱拿着玉镜左右翻看,玉身上嵌着黄铜镜面,在镜面推了推,闻风不动;再仔细一看,只见镜柄底端有个暗扣,扣上一个极小的洞,南歌绝唱向上桓夫人要了一根绣花针,将针刺进洞中一转,暗扣松动掉了下来,竟是中空的镜柄。再一阵掏挖,抽出了半张白绢。
上桓夫人一阵惊奇:「想不到大哥将此镜送我竟是有此用意,想来我上桓家隐居念娇湖,也没人想得到此处,倒是藏物好地点。」
再谈了一会儿,南歌绝唱欲告辞回房,上桓夫人道:「嗯,也好,不如你陪我庭园走走再回房好吗?咱们姑侄再聊聊。」
南歌绝唱点头,两人出了房,向园中行去。缓步至一处凉亭小桥,忽见院中有两个人影,却是花独照与上桓朔,上桓夫人拉着南歌绝唱无声远离,笑道:「那个朔儿,见花姑娘来便魂不守舍了。欸,我也真是喜欢花姑娘,若她能当我上桓家媳妇儿,那可真美。」
「杳雾岛这麽隐密,独照是怎麽来的?」
上桓夫人道:「那是好久前的事啦,我们向来不出岛的,外界知道杳雾岛存在的人也不多。有一天不知为何,念娇湖上飘来一艘扁舟,一路穿过白雾飘荡进来,花姑娘便躺在舟上。那时她腕上有伤,面无血色,似是流血过多,本以为她死了,不料脉膊还微微跳动着,我们赶紧将她带回岛上请大夫来医治,又慢慢调养,这才恢复过来。」
又笑道:「那时发现花姑娘的便是朔儿,对她是一见倾心,只是当时花姑娘并未接受朔儿心意,辞别出岛,我们心想或许以後她会回心转意,便下令只要是花姑娘要入岛决不可阻。现下花姑娘来了,可不知她是否改变心意了。」
南歌绝唱恍然大悟,难怪当日提到念娇湖,花独照一副天塌下来无人顶的惨淡模样;眼见上桓朔面容俊秀,举止大气,也算是个人才,和花独照站在一起倒是郎才女貌,心中忍不住想:独照接不接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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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雾岛上终年环着薄雾,将夜晚衬得更加朦胧。上桓朔鼻间净是花独照身上的特殊香气,心中一荡,忍不住又想靠她更近。
花独照不着痕迹往旁走开几步藉故看花,道:「上桓公子,叫我出来有什麽事吗?」
上桓朔脸上一红,道:「我想跟你说说话。」
花独照淡淡道:「上桓公子请说,独照听着。」
上桓朔心头一热,道:「花姑娘,你来杳雾岛,我……我真的好欢喜。自你伤癒出岛,我便日日夜夜盼着你来,深怕你忘记我了。」
「夫人和公子於我有救命之恩,独照岂敢或忘?只是苦无机会报答。」
「你别这麽见外,说什麽报答不报答的。」
花独照说道:「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若杀了我可以报答上桓家的救命之恩,独照眉头决不皱一下。」
上桓朔连忙摇手道:「不不,我怎会要你的命?我、我只是……」说到这里舌头大了,转头偷看花独照秀美如玉的侧颜,压抑不住情潮,涌出一股勇气冲口道:「我只是希望你当我的妻子,独照,我能这麽叫你吗?」
花独照脸上一红,半晌不语。
「独照?」
「上桓公子,此事是断无可能的。」花独照深吸口气说道。
上桓朔大急:「为什麽?」
「我对上桓公子无此念头,自始至终,都只有感激之情。」花独照语气轻柔,却又坚决地没有二话。
上桓朔脸色一阵苍白,「是我不够好吗?」
「不是。」
「你心里有人了?」
「嗯。」花独照毫不犹豫点头。
上桓朔默然片刻,心有不甘,问:「他是个怎样的人?」
花独照忍不住微笑,目光远放,轻轻道:「他是个让我愿意为他抛弃一切,让我想永远和他一起的人。」
此答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然而上桓朔见她一脸缅怀之色,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温柔缠绵,刹时胸口如遭重击,心如死灰,撇过头低声道:「夜深了,花姑娘你小心别着凉,上桓朔告退。」
花独照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回去客房。一推门,却见南歌绝唱坐在桌前拼着两块白绢。
两人原该各住一间客房,但几日来相处,南歌绝唱已将花独照视为极亲近的朋友,对她什麽也不提防,不似在不败门中的危机四伏,於是跑到她房间闲待,此时见她回来,扬起半幅白绢嫣然一笑:「我拿到了。」
花独照喜道:「啊,那太好啦,咱们明儿便可离开了。」报恩有时,情爱难缠,她是巴不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你喜欢上桓朔吗?」南歌绝唱想着,也就问了出来。
花独照心知多半是上桓夫人告诉她的,答道:「不。」
南歌绝唱点点头,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也没想到再问理由。
花独照看着烛火半晌,自言自语道:「一个你不喜欢的人,他就是再好上十倍百倍,不喜欢还是不喜欢。」
翌日,两人辞别上桓夫人,上桓夫人心知儿子失利,医谱之事又缓不得,也就不加挽留,倒是要两人时常上岛游玩。
上桓朔脸色憔悴,送两人至岸旁上船,对花独照低声道:「你好好保重。」
「嗯,上桓公子也是。」
小船划了开去,划进雾里,渐渐的,上桓朔再也看不到那袭白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