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南歌绝唱身子大好了,两人出了百嫣谷,花独照说道:「你的命有一半是余老伯一家救的,咱们可得去谢谢人家。」於是往镇上行去。
此镇名唤幽江镇,形貌古朴,坐落於群山脚下,极目所及尽是蓝天碧海,景致煞是秀美。清河弯弯曲曲穿过小镇流向大江,是以镇上多桥,除了人声,便是水声。
花独照先上药舖交待自己要远行几日,所幸尚有其余驻馆大夫,药舖老板也不甚担心。
两人往余老伯家走去,一路上只见镇上热闹非凡,居民忙里忙外,有人拉起整排花灯,有人架起高台布置,一片喜庆景象。
南歌绝唱瞧着新鲜,问道:「他们干什麽呀?」
花独照拍手笑道:「今晚是一年一度的秋收祭典,很好玩很热闹的,咱们晚上也来,包你不虚此行!」
南歌绝唱感染了花独照的开心,愉快地点头。
徐徐来到余老伯家前,余老伯远远便热情地招手,叫道:「花大夫!」迎了上来,黝黑纯朴的老脸上净是欢喜:「你还欠我一顿饭,今儿个是来还债吗?」
花独照笑道:「我还带了个人来,老伯不介意吧?这是您上次江边救回来的姑娘,给您道谢来了。」说着拿出预备好的糕点递给他。
余老伯哈哈笑道:「多张嘴那打什麽紧,又是这麽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快进来快进来,老婆子正在灶上烧饭呢!」
当下三人入屋,余老伯家整治了一桌饭菜,都是家常口味,极是丰盛,余老伯妻子儿子一同入座,那少年对着花独照两人,一张脸红胀得像要破出血来,手与筷子打架,一块肉怎麽都夹不起来。
南歌绝唱见四人吃得畅快,不知如何是好,对着一桌子菜肴难以下筷。余老伯以为她害羞,便夹了块烧腊肉放在她碗里,笑道:「小姐不用客气,尽管吃!」
一时筷影飞舞,老伯大婶花独照夹了满满的东西在她碗里,南歌绝唱刀艺高绝,竟难以招架。她微一踌躇,吃了一口青菜,嚼了嚼,向众人微微一笑。余老伯余大婶脸上微见羞赧,儿子的脸却更红了。
饭毕,南歌绝唱两人帮着收拾桌盘洗镬,又在余家逗留至夕阳西沉,这才拜别他们,往镇中心而去。
白天时的准备布置,到了夜晚炫丽得令人目不转睛,只见花灯列列高挂屋檐,黑夜亮如白昼;街道人潮如龙,不论男女皆精心打扮,穿了最美最好看的衣裳示人;路旁小眅极多,人声鼎沸,偶尔响起爆竹声,更是热闹无比。
花独照兴冲冲地买了两串糖葫芦,递给南歌绝唱一串,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两人四处乱钻,来到一处广场,一大群人围了一个大圆圈,不时鼓掌叫好,中央传来阵阵说唱的声音。
「那里头在干嘛呀?」南歌绝唱好奇地问道。
「来!」花独照拉着她往人缝里钻,钻至圆圈最里围,笑道:「看戏!」
只见数人身穿五颜六色的鲜艳布袍,背插五色旗,脸上都戴了木刻面具,每个面具各有不同的长相表情,甚是生动;那些人唱着戏,却是三国演义中「七星坛诸葛祭风,三江口周瑜纵火」的桥段。
听得戏班中扮作周瑜之人唱道:「我病恙不能癒,服药不能治,先生可有方法?」
扮作诸葛亮那人唱道:「须得理其气,气顺则可痊癒。」
周瑜唱道:「我欲顺气,该服何药?」
诸葛亮踏着步子走到一张桌前,提笔在纸上写字,将字条递给周瑜,唱道:「便是此药。」
周瑜读罢字条,作大吃一惊状,将字条翻了过来面对观众,绕了一圈,见纸上是十六字:「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观众聚精会神地听着,这时见了纸条,无不拍手叫好。花独照乐腾腾地跟着拍手,转头一瞧,却见南歌绝唱眼神飘渺,不知想起了什麽,眼睛望着唱戏之人,却愣愣出神。
「绝唱!」
南歌绝唱惊醒过来,花独照拉着她又钻出人墙,来到广场旁一个摊贩前,卖的是形似唱戏之人脸上戴的面具,但雕功彩绘均不如正规的精美,显然只是卖人玩乐。
「客倌,买脸子吗?」
「脸子?」南歌绝唱奇道。
「欸,您外地来的!咱们地戏里戴的面具就叫脸子,瞧瞧架上,五色相都有,这是文将,这是武将,还有老将少将女将,也有杂色脸子,一个只二十文钱!」小贩殷勤地取过一个个面具介绍。
南歌绝唱新奇地翻看着,挑了个少将脸子,花独照拿了女将,付了钱,花独照有意逗她开心,将脸子往面上一扣,一声娇笑,翩然起舞。
花独照不懂地戏跳法,便照着自个儿的意思,只见她足尖轻点,手臂款摆,每个动作皆散发出馥郁的香气,柔软的身子舞得像是一朵随风摇曳的白花。
转了个身,正好回到南歌绝唱面前,花独照摘下面具,哇地一声喊,做出一张鬼脸,只是这鬼脸娇俏万分,一点也不可怕。
南歌绝唱笑了出来,道:「你倒舞得不错。」
「胡乱跳一通的!」
大夥儿都专注看着地戏,没人理会她们,倒是那面具小贩看得一清二楚,冲着花独照直拍手喝采。花独照嘻嘻一笑,拉着南歌绝唱道:「咱们再逛!」
***
幽江镇西一间简雅客栈中,剑子仙迹与疏楼龙宿倚窗而坐,两人就着清酒,配着小菜,望着前方灯火通明。
「幽明天境果然不负盛名,白天景色如画,入夜天星满布,人间仙境四字适得其名。」剑子仙迹轻尝薄酒,说道。
疏楼龙宿半倚着墙,「好友既心生向往,不如退隐红湖,长居仙境,也无不可。」
「哎,要事在身,不容剑子偷懒。」
「哈,大忙人,难得清闲时日。」疏楼龙宿道:「说来吾等到此也有数日,汝口中的朋友怎麽还不现身?」
剑子仙迹沉吟道:「我已在约定之地刻下暗号,笑不枉看到了便会来客栈相见;或许他此时身怀要事,无法立即前来。」
疏楼龙宿嗯一声,口中赞道:「剑子交友广阔,三教九流之辈尽皆有之,想不到汝早在不败门里布下暗椿,果然有道人之风,观星象测先机,替中原未雨绸缪。」
「哎呀误会,」剑子仙迹说道:「笑不枉生性浪荡,不安於室,少能见得他人影,我和他也有数十载未见,更不知他的下落。不久前他突然释出消息予我,告知我幽明天境之事,我才知道他进了不败门。」
疏楼龙宿悠悠道:「甫接到消息就赶着拖人下海处理,好友为了中原为了朋友真是万苦不辞啊。」
「耶,堂堂儒门龙首当然要适时向天下展现其华丽风采,以供万人景仰,藉此广收门徒,我是一番好心,天地可表。」
疏楼龙宿轻哼一声,「天地混沌都不如剑子腹中黑水。」
剑子仙迹一笑,转头看往镇上的喧闹来源,道:「在此枯等也不是办法,前方似有庆典,不如去瞧一瞧吧!」
***
南歌绝唱随着花独照在人潮里穿梭,来到另一处人群聚集处,前方搭设了一座高台,台下之人比方才地戏围观人群要多上一倍。
「独照,前面那是什麽?」
花独照垫着脚尖打量道:「我不晓得,好像挺有趣的,咱们去看看!」拉着南歌绝唱钻钻挤挤,来到台下。
一会儿,一个男人走上台,一副主事模样,对着台下群众打了个四方揖,大声说道:「各位乡亲父老,小弟去年来过,不知还有人记得小弟没有?」
台下有人叫道:「记得记得,你是王二,抢物擂台的王二!」
那王二笑道:「大爷好记性,王二跟您请礼了。」向那人拱手打个揖,「又到了咱们幽江镇的秋收祭典,哪位爷知道祭典的两大高潮是什麽?」
有人叫道:「地戏,抢物擂台!」
王二道:「是啦,便是敬拜神明、祈求庇佑的地戏,还有娱乐各位的抢物擂台!大家去看过地戏没有啊?」
台下一片回答声浪,王二笑道:「欸,看过地戏的呢,请来这儿看小弟的抢物擂台;还没去看的呢,等抢物擂台结束,想必地戏还有桥段可看。」
一片人声起閧,王二道:「各位爷儿们别急,咱们这就开始啦!」
两个男人合力搬着一个罩着红布的铁笼上台,放在王二身旁,退了下去。王二道:「第一件物事是这个!」将红布一把抽开,里头扑出腥气,铁笼里卧着一条盘起的锦蛇,粗若人腿,身上花纹白黄交杂,嘶嘶吐着蛇信。
「此乃中原蛇谷的蛇王『黄玉锦』,长逾八尺,重逾百斤,其肉滋阴补阳,其胆可增强内息,其蜕下的皮乃上等药材,端得是珍贵无比!哪位有兴趣上来比划比划,赢了便可抬回家去啦!」
原来王二领的是一班练家子,抢物擂台的规则便是上场与其中一位武人比试,赢的自是可以将东西领走,输了却得付一两银子;而比武范围或可比试力气,或可比试射箭准度,不一定要两人对打。
王二这麽一喊,登时便有人跳上擂台搦战。上头闹了一会儿,南歌绝唱瞧着无趣,心想:「好好的一条蛇就让牠在蛇谷终其一生便了,那是何等逍遥,为什麽要将牠捉了来供人玩赏?」心中生厌,觉得再优美的地方也有丑陋的人心,拉了拉花独照袖子,道:「我们走吧,我不想看。」
「嗯,我也不爱看。」
两人转身欲离,第一场抢物已过,却没人赢得那条蛇,王二吞银子吞了个饱,当下唱诺第二样奖赏,观众又是一片惊呼,花独照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大吃一惊,扯住了南歌绝唱叫道:「小狼!」
只见铁笼里囚着一头灰白幼狼,狼牙森森,狼吓狺狺,後腿不见当日的裹伤白布,却显见一道伤口。
南歌绝唱未有多想,将面具塞给花独照,若流星般飞纵上台。那小狼陡见熟悉脸孔,竟呜呜地狼嚎起来。
蓦地,南歌绝唱发现人群中的一道紫色,那人隐没在人海中,却难掩显眼的外貌气质,身旁另有一个白色,是迥异的非凡。她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撇开脸,以手遮挡,对花独照低叫:「面具!」
花独照不知前因後果,但见她如此紧急,马上将那面少将脸子抛了上去,南歌绝唱手一抄一抹,已将面具扣在脸上,遮住了面容。自她上台、狼嚎、戴面具,都只顷刻的事,众人只见一袭湖绿衫子飞上擂台,於她的面容并未见得仔细。
王二奇道:「呃……这是位姑娘吧?」
南歌绝唱点头,王二笑道:「姑娘家对狼有兴趣倒是少见,你想怎麽比试?」
「都行。」
底下有人叫道:「既然是姑娘,王二你可得手下留情啊!」
王二道:「哎呀,各位大爷,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我可不能因为是姑娘而留手放她过去,否则每个来的都是姑娘,我可要赔光啦!」
南歌绝唱道:「无妨,我要赢了,那狼就归我。」
「这个自然。」王二见她腰後带着两柄弯刀,心想多半是个练家子,便道:「你与我手下一人比试,谁先打到对方,谁就赢,如何?」也是怕伤了对方於自己名声不好,加了一句:「当然是不能见红的。」
南歌绝唱点头道:「甚好。」
「你知道输了的规矩吧?」
「输了就是一两。」
「嗯,」王二叫了一名武人上来,问她:「姑娘用不用兵刃?」
南歌绝唱解下一把弯刀,道:「我不出鞘,那便不会见血。」
当下那武人也挑了把与弯刀相当长度的短棍,以示公平。王二一发喊,绿影一晃,南歌绝唱身子已无声来到那武人面前,弯刀连鞘砍去。那武人吃了一惊,脚下疾往後退,短棍噗地一声挡下那一刀。
南歌绝唱心系小狼,出手并不留情,一刀快似一刀,弯刀刀鞘上绘刻着绿色纹路,手腕抡动之间,但见银盘上闪着绿光,犹如一道碧绿河溪,侵得无孔不入。
那武人却只是寻常练家子,练武只为强身健体兼讨生活,武艺无论如何无法与南歌绝唱相比,只过得三招,左臂上一痛,已被弯刀砍到。
王二脸色一青,仍是禀着童叟无欺的字号,高声道:「是这位姑娘胜了,这头狼是姑娘的东西啦!」
台下响起震天喝采,南歌绝唱扶了扶面具,偷偷往紫衫人瞄一眼,只见那人正注视着自己的方向,赶紧转过脸,到铁笼前打开铁门,一把抱起小狼。众人大吃一惊,这女子竟不怕狼吻,见她下台,自动地让出一条路,就怕太靠近被咬上一口挨上一爪。
小狼倒是乖巧地蜷缩在南歌绝唱怀里,南歌绝唱四处张望,却不见花独照人影,心中纳罕,正要开口呼唤,一抬头却见远处紫衫人那红艳逼人的视线锁在自己身上,心一慌,顾不得寻找花独照,转身施出轻功逃了开去。
***
疏楼龙宿和剑子仙迹两人来到镇中心,见擂台热闹,便前来观看。远远见到一名女子上台搦战,那张脸看了过来,随即又变了个面具遮住面容,但只一瞥,疏楼龙宿目光如电,已看清女子容貌,脑海中尘封的记忆像是触到导火线般炸了开来,那是许久之前,儒门天下後山湖中惊鸿一瞥却又遍寻不着的绝色!
再看那女子在擂台上的身手与刀法转势,心中忽然一亮,刹时前尘记忆破匣涌来,双目更是牢牢钉在她身上。见她下台,心中兴起追踪念头,转身正要告知剑子仙迹一声,人却不知何时已不在身旁,只顿了顿,便往那女子方向行去。
此时擂台上又揭起第三样奖赏,台下人山人海,疏楼龙宿被人潮所阻,好不容易穿出人群,一路跟到镇外,只见山野漆黑,没有任何人影。
「嗯……幽明天境,真是令人好奇的地方。」
***
剑子仙迹与疏楼龙宿站在擂台西侧人群外围观战,正是抢物高潮处,忽地闻到一丝幽香,心中突地一跳,想道:「这是『月下独照』的香味啊!」
剑子仙迹十分细心照料豁然之境中的几株月下独照,对此花已是永隽於心,深刻脑海;平素在江湖中行走也不曾再见过其他的月下独照,此时虽然空气中混杂了许多食物、人体、烟硝各种气味,但那熟悉的香味的确是月下独照无误,当下心想:「难道镇上竟有人卖得此花?」脚步不由自主跨出,寻找香气来源。
他往擂台西边走了几步,香气若隐若现,竟是淡了,便绕着人群外围往东走,香气渐渐强烈,四下张看,各式摊贩卖吃食、饰品、衣帽、玩乐小物等等,却未见有人卖什麽花草植物。
正觉奇怪,忽感幽香暗暗浮动,竟似飘了开去,心中一紧,连忙趋步跟上,深怕一个闪神,那股香气就此杳然。
紧跟着,追随着,那股香气尽往人多处而去,像是有意闪避,剑子仙迹未曾多想,只是本能地逐着记忆深处的独特幽香。
迎面而来是一条人龙,地戏戏码演罢,开始进行游镇驱魔仪式,领头的是数个身着彩衣、面罩脸子、背插色旗的戏班子,脚下踏的是极有规律的奇特步伐,身後跟着无数镇民,有的面上也戴了买来的脸子凑热闹,浩浩荡荡而来。
人流潮水中,月下独照的香气给冲散了,剑子仙迹冲入人龙,包围着他的是张张陌生的脸孔与木头面具,他四面寻望,却怎麽也寻不回那萦绕在他心头的幽香。
人龙过去了,天地间像是只剩他一人,剑子仙迹心中一阵惆怅,忽然一只手搭上他的肩。
「剑子,汝在这里。」疏楼龙宿见他脸色有异,问道:「怎麽了?」
剑子仙迹摇头,「没什麽。」
「嗯,走吧。」
***
花独照悄悄自阴暗处走出,摘下脸上面具,痴痴望着那远去的背影。
「独照!」
南歌绝唱自她後方走来,道:「原来你在这儿,我将小狼放走了,我叫牠往北走,不知牠听不听得懂。」
花独照轻轻嗯一声,并不说话。南歌绝唱转过头,看见远远的那点紫色,清泉般的眼闪过一抹情绪。
两人各怀心思静默良久,花独照才开口:「绝唱,我们去念娇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