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南歌绝唱将剩菜剩饭凑作一碗。她一向不与不败门人一同用餐,都是自己烧了饭吃,量总是斟酙得刚刚好,这次自然是有所原因。
她捧了残羹出门来到石墙旁,足尖一点,轻巧巧纵上墙头,跃出墙外往山下而行。居住在此偏僻角落,不只安静少喧闹,要偷出庄也方便许多。
月光清朗,山间路虽难行,幸好能见度极好,不必携带照明物,以免引人注意。曲曲弯弯来到目的地,不远处窸窣有声,是落叶与枯枝草地的磨擦声响,一双亮晃晃的兽眼直直盯着南歌绝唱。
那是一只小狼。
一身灰白色隐隐闪着光泽的毛皮,一尺多的身长,结实的四肢,後腿上却紧咬着一具黑铁补兽器,腿上流着狼血。小狼一见有人靠近,原本趴在草地上的身子腾地弹起,毛皮直竖,一双灰黄的狼眼上吊,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尖牙,一副凶态,狺狺示威。
南歌绝唱嘘嘘几声,低声道:「别叫,别叫。」在离小狼一丈远处坐下,动作轻缓,尽量不去刺激牠。
小狼拖着补兽夹难行,只是凶狠地威胁眼前之人,南歌绝唱缩起双腿环抱住,静静看着牠。过了一会儿,小狼见她并无攻击之意,蹒跚踏了几步,坐倒在地,舔舐伤口。
南歌绝唱看着小狼旁边的瓷碗,那是她前天发现此狼时端过来想喂牠的,不敢靠近牠,只好将碗丢到牠面前,还吓了牠老大一跳。再看里头的饭菜动也没动,心想:「人说狼的防卫心甚重,果然如此。也罢,我便天天来,等牠知道我不会害牠,也许便会吃了,到时再替牠取下夹子。」
一人一狼便这麽无声对峙,小狼虽卸下凶狠,一双狼眼仍紧盯着南歌绝唱。偶有山风刮来,吹起满山寒凉,吹来淡淡幽香。
「我倒不知山里开了花,可以前怎麽没闻过这股香气?」
正想着,右方矮坡突然传出一阵细微的声响,惊得一人一狼倏地弹起身子,南歌绝唱握住腰後弯刀,心忖:「这麽晚了,难不成是不败门的巡夜?糟,倘若这狼给他们发现了,只怕要杀了牠。」心中着急,那声音愈来愈近,交杂着低低的喘息声,像是有人攀爬而上。小狼狼视眈眈地瞪着矮坡。
一颗头颅冒了出来,接着是一双小手,啪啪两声捉住坡顶两株雄厚结实的硬草,嘿唷一声,一个白衣姑娘爬了上来,身後背了一个竹篮。
白衣姑娘抬起头见到有人吃了一惊,再见有狼又是一惊,维持原姿势半伏半跪在地,直愣愣地看着南歌绝唱。南歌绝唱见是一名不曾蒙面的妙龄女子,一时间也呆住了;只有小狼最清醒,曲着腿面露凶相,狼口吓吓。
二人一狼互视片刻,南歌绝唱和白衣姑娘同时开口:「你是谁?」「你是人是鬼?」
南歌绝唱一愣,奇怪地回答:「我自然是人。」
白衣姑娘闻言神情一松,拍着胸脯,呼出一口长气,心有余悸地道:「吓死我了,三更半夜的你穿了一身黑,乍看之下我还以为一颗人头浮在半空!」
「你一身白衣走在夜里还比较像鬼。」南歌绝唱并无恶意,只是心中想着便说了出来。
白衣姑娘噗嗤一笑,道:「也是,我以前也被穿白衣的吓过。」站起身拍了拍衣衫上泥土,问道:「你在这里干什麽?」
这句话问得极是自然,好像两人熟识,偏偏两人是初次见面,南歌绝唱也就回道:「我在看狼。」
「噢。」白衣姑娘向小狼看了一眼,谨慎地走到南歌绝唱身旁坐下,放下竹篮,南歌绝唱只觉一股幽香扑来,白衣姑娘道:「牠受伤了呢。」
「是啊,我得等牠认得我了才能帮牠拔开夹子,否则牠要咬我的。」
「嗯,狼的防卫心重,得磨个几天。」白衣姑娘眨了眨眼,道:「其实有更快的法子,你将牠迷昏了再替牠治伤不也很好?」
南歌绝唱道:「我没有迷药,再说,我也不想用这法子。」
白衣姑娘奇道:「为什麽呢?」
「我若用了迷药,牠醒来虽然腿伤好了,却会以为我是坏人,我……我不想这样,我想让牠知道我不会害牠。」
白衣姑娘点头,笑道:「原来如此,我倒不曾想这麽多,只是此处怎地会有孤狼呢,狼不都是群居的吗?」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并未见过,多半是人为豢养,却不知是不要牠了,还是让牠逃了出来,不小心落入陷阱。」
白衣少女叹了口气,道:「牠还这麽小,离开了妈妈同伴,要怎麽活啊?」
南歌绝唱心中一动,跟着喃喃:「牠还这麽小,离开了妈妈同伴,要怎麽活啊?」
小狼见两人并无加害之意,也就无聊地坐在地上,盯着眼前一黑一白。
南歌绝唱见白衣姑娘坐下之後竟好似没有离开之意,忍不住打量着她。只见她一身白衣滚着蓝色绣边,披垂的长发仅以蓝色丝带系住;睫长眼大,挺鼻小嘴,晶灿灿的双眼像是自夜空摘下两颗星直接安上的,容貌甚是娇美,月光笼罩下浑身隐隐透出柔光,更是秀丽难言。适才漫山的幽香更加浓郁,竟像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南歌绝唱心想:「此山是不败门的势力地盘,这麽一个花朵般的姑娘怎会来到这儿?」便问:「你到这里来干什麽?」
白衣姑娘原本正看着小狼,闻言转头说道:「我听说这山上有许多奇花异草珍奇药物,便想来挖宝。」打开竹篮盖子取出一株株植物,道:「这些有用得很,很多穷人家没钱买药材,这样可以省下费用。」
南歌绝唱点头道:「原来你是大夫。」
白衣姑娘笑道:「还有得磨练呢。」
「这篮子怎麽歪七扭八的?」
白衣姑娘哈哈一笑,「方才我在寻药材,脚下踏了个空便滚下坡了,人没怎样,篮子却给我压扁了;我沿着坡爬上来想休息一下,想不到竟然有人可以聊天。」
南歌绝唱见她率直烂漫,说起自身糗事却笑得比旁人开心,心下一松,忍不住微微一笑。
白衣姑娘直愣愣地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南歌绝唱给她看得忸怩起来,道:「你干嘛这样看我?」
白衣姑娘呼了口气,赞叹道:「我没见过比你美的女子。」
这句话南歌绝唱在不败门不知听过几次了,却总是带着奸淫之意,令人生恶;此时听她说出同样的话,语意中却极是诚恳,脸上忍不住微微一红。
白衣姑娘抬头看了看天,道:「我要走了,山里夜露甚重,你仔细别着凉了。」
南歌绝唱点点头,看着白衣姑娘离去。转头看小狼正闭着眼休息,当下悄悄起身,小狼耳朵一动,马上睁开眼睛。
「听得这麽细!」将碗以树枝顶到小狼面前,小狼闻了闻,并不吃。
南歌绝唱回到不败门木屋,将刀摆在枕旁和衣睡了。此屋是笑不枉生前居处,厉不败甚是重用他,是以禁绝门人踏入此地。南歌绝唱以前有笑不枉庇护不怕有人滋扰,现在笑不枉死去已有十数天,南歌绝唱不敢大意,生怕有人夜袭。
南歌绝唱轻轻抚着右臂,出了会儿神,恍恍睡去。
***
翌日,议事堂中横七歪八地躺了十一个不败门人,若非鼾声震天,有若雷响,怕要误以为地上是十一具屍体。
厉不败铁青着脸看着不省人事的武执,目迸寒光,道:「这是怎麽一回事?」
「禀门主,武执一行人今早被发现倒在庄外西方二里处睡……呃,昏迷不醒。」
「谁下的手?」
「这……或许是最近那名在庄外游荡之人下的手。」
南歌绝唱心中一动,想起白衣姑娘,难道她有此能耐打倒十一个彪形大汉?可这麽一个娇滴滴的姑娘看来似乎不会武功,或者另有他人?
厉不败道:「可有人瞧清楚面貌?」
「这可得等武执他们醒来问他们了。」
厉不败心想:「难道幽明天境有人与我作对?」沉吟一会儿,另外派人暂时顶替武执的位子巡夜,「把那人捉来见我。」
***
是夜,南歌绝唱又端了碗饭去探望小狼,小狼听到脚步声本是弓身戒备,一见是她,便松了身子,狼尾微微一摆,像是示好。
南歌绝唱心中一喜,看之前的碗都空了,心想:「终是饿了吧。」大着胆子不以树枝顶碗,而是伸直了手臂将碗拿得远远的,一步一步走向小狼。见小狼坐着不动,狼眼只是注视着她,心下多了几分勇气,缓缓靠近,缓缓将碗放在牠构得到的地方,再面对着牠缓缓退後,坐到地上。
小狼闻了闻碗里饭菜,抬头看了南歌绝唱一眼,狼吞虎咽起来。南歌绝唱大喜,知她已取得小狼信任。
不多时,山中忽然飘起幽香,南歌绝唱转头四望,果见白衣姑娘翩然来到身後,距离自己只有一丈,笑道:「我又来啦,你果然在。」
南歌绝唱刀法身法已属上乘,竟然现在才发现白衣姑娘的到来,颇感讶异,道:「你轻功真好。」
「我不会武功,只得将轻功练得好一点,免得被坏人追赶。」说着坐到南歌绝唱身边。
「原来这几夜在不败门外游荡的人是你?」
白衣姑娘睁着大眼,道:「我没恶意啊,只是上来找找花草。我在村镇听人说不败门的人都很坏,本来还不觉得,昨天果然就碰上了,一群人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拿我。」
南歌绝唱讶道:「你一个人打倒那群男人?」
白衣姑娘笑着摇头,「我哪那麽厉害啊,打一个都有问题了。我只是设了个小陷阱以迷药迷昏他们罢了。」
「不败门的人下令要捉你,你以後别来了吧,药草别处也能找到。」
「小狼又还没好,我跑给他们追罗!」说着撮口逗弄小狼,小狼头一偏,抖了抖双耳,直直地盯着她俩。
南歌绝唱道:「我说真的,不败门都是坏人,你要被他们捉到了,只怕他们会把你……把你……总之很危险,你别不听。」
「坏人多,我看也有好人。」白衣姑娘从竹篮取出一包物事打开,是糯米糕饼,她拿了一块吃了起来,又将糕饼凑到南歌绝唱面前,道:「吃一点儿吧?」
南歌绝唱一瞬犹豫,见她神情坦荡,便拿了一块,却不吃,低声道:「好人本来有的,可惜他死了。」眼里涌上水气。
「是吗,我瞧这里也有一个。」白衣姑娘扔了一块糕饼给小狼,小狼闻了闻,张口吃了。
「你说我?」南歌绝唱奇道:「你怎知我是不败门的人?」
白衣姑娘指着她胸上蛇纹,笑道:「你的衣服啊!」
南歌绝唱啊一声,心想这问题可问得蠢了。只听得白衣姑娘又道:「咱们昨晚才认识,可谈不上什麽交情,你便这麽替我着急了,难道不是好人吗?」
南歌绝唱不知说什麽才好。白衣姑娘注视着那两汪清泉一般的纯净眼眸,看见自己的倒影,只觉此女就像一涓清溪,涤得人心洁净,很奇怪她怎会待在恶名昭彰的不败门,便问:「若不败门真是那麽险恶,你可比我危险百倍,怎地你还留在不败门?」
「我……」南歌绝唱脑海闪过数个念头,不知从何解释,眼神一黯,闭唇不语。
白衣姑娘也不多问,站起身道:「好吧,咱们现在将小狼放走,我明儿不来了。」弯腰撮口逗弄小狼。
小狼抖着双耳看着白衣姑娘,一会儿动了动鼻子,轻轻凑到她脚边东嗅西嗅。白衣姑娘伸指轻轻点着牠的头颅和长鼻,小狼也跟着她玩,再摸摸牠,只觉毛皮入手扎人,摸了一会儿,轻轻揽住牠的脖子。也许是她身上香气好闻,小狼乖乖地枕在她手臂上,舔了一下嘴巴。
南歌绝唱喜道:「太好啦,你抱着牠,我打开夹子。」伸手去碰捕兽夹。
小狼见有人要动牠腿,脑袋一转往後看,白衣姑娘拍了拍牠头顶,轻道:「你乖,我们是要治你。」小狼温驯地躺在她怀里,仍不时回头去望。
南歌绝唱双手扳在补兽夹两口,使力想撑开,兽夹却无动於衷,白衣姑娘咋舌道:「这是补什麽猛兽用的,这麽紧!」
南歌绝唱仔细研看兽夹四周,见接合处两端有一个小钮,当下两手各执一钮用力按下,兽夹当地一声大响打开。
两人低声一阵欢呼,小狼挣脱白衣姑娘怀抱,扭过身舔着伤口。腿伤几可见骨,南歌绝唱心中怜惜,拿出金创药要替牠抹上。
白衣姑娘道:「等等,我有更好的。」从怀里拿出一瓶白玉瓷瓶递给她。
「是了,你是大夫,你的药自然更好。」南歌绝唱一笑,在小狼腿上倒出白色粉末,细细抹平,伸手寻找身上可绑缚之物。
白衣姑娘一笑,从裙摆撕下一段,道:「还是用我的吧。」
小狼嗅了嗅腿上白布,站起身子,瘸着一腿往山下而去。行了几步,转过头看着两人一会儿,才复远去。
白衣姑娘拍拍衣服,道:「那麽我要走啦,我就住在幽明天境东北的百嫣谷,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嗯。」
南歌绝唱看着白衣姑娘逐渐远去的身影,心中忽感不舍,忍不住追了上去,道:「我叫南歌绝唱,还……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白衣姑娘清甜一笑,道:「我叫花独照。」挥挥手,伴着幽香离去。
南歌绝唱拿起手中糕点吃了一口,但觉香甜味美,心中一暖,轻轻扬起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