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漠北战吗?单于精兵北待,还不让舅舅打得夹尾巴逃……」驰骋马上的少年将军,神采飞扬。
「难道是大破右贤王王庭时?」转头一瞥,疾驰的速度丝毫无减。「不不,之後舅舅受封大将军,那根本是惩罚。兵好管、将难缠,老将军们主意可多了……」
「去病、你已为大司马,怎能如此说?」他纵马与少年并行,「等舅舅放马南山时,你当是要统帅全军……」
「哈,我晓得了,最骄傲的应是河朔之战!」少年打断他,笑声在风间回荡:「舅舅杀敌不气魄,就爱马牛羊,那场仗战获的、必是古今第一。」
「河朔之捷,让舅舅骄傲的是全甲兵而还、汉军无伤亡。」会心笑。远见前方断涧,他勒马放慢行速,「那去病最傲人的胜仗,可是漠北之战?」
「征漠北,就恨单于没让我遇上。」少年将军快马再加鞭,纵驰狂飙、断涧飞跃过。「下一战,去病要追匈奴、杀到天外去!」
手抚马踏匈奴石雕,他与少年将军的对话,言犹在耳。
「……家学之累,李陵对骑兵的见识不如步兵;而李广利,则连兵是什麽都不懂了,但、这原是你该烦恼的问题啊,大司马骠骑将军。」多年後,他终未能放马牧羊,少年却已远别天涯:「耍赖呐。说做不败将军,岂是你这方法?」
独自走至霍去病墓前,他从怀中掏出书简:「舅舅的兵书,本想留与太子。奈何太子只要和平,却不懂、和战一体两面,不战亦仰赖强兵……。」杀伐非限沙场,血亲不足为恃,但介於臣子亲人间,有些话他无法说明。
「也罢,已为汉家铸铁骑,何必人间祸兵书。」一笑,断韦编,他将散落的竹简埋入土中,「且待来日名将遇,匈奴逐到天外去。」
□□□□□□
内廷朝议後,刘彻留下他:「如今朝鲜降,大将军仍说战马少、不足以伐匈奴吗?」
「匈奴北迁、不敢南犯,这是骠骑将军血战,换得的不战而屈人之兵,臣实不愿破坏……。」他若有所思,直到对方问话才回神。
人言天威难测,刘彻但觉自己的大将军更难懂。漠北战後,无封大将军从将,原意激他主动请战;未料他却劝亲信改投骠骑,两年间门下剩一人。
十年北边无战,人道是汉马少,又击羌、伐越、进朝鲜,故久不征胡。刘彻心里清楚,半是因骠骑将军早殇,半则为大将军不愿战。
「朕有悔啊,太早封卫青大将军。」刘彻慢步出殿门,「统帅全军後,卿顾虑多、愈趋保守。朕念霍骠骑,亦想那出上谷、袭龙城的少年将军。」
「皇上犹宠少年将军,」他追随刘彻身後。低头谨言:「只是微臣老了,无能再战、实有愧天恩……。」
南方战事起,调兵遣将他建议,战前准备他筹画,後勤补给他调度;虽不愿重披战袍,但身为大司马大将军,该打的胜仗、他一场也没少呈献。
刘彻确知他能战,但不解他为何自废武功;如同刘彻总不懂,为何纵横沙场的决断英武、与默立朝廷的隐忍戒慎,矛盾共在他身上。
「仲卿今日怎是心不在焉的?」回廊上,刘彻偶然回首。
年来旧伤常复发,他面色显得苍白:「前夜臣梦见,去病来借兵书。」
刘彻忆想起往昔,「当时精锐之兵,尽归去病。给这外甥,仲卿何曾有不舍?」
「去病读得兵书还少吗。微臣有的亦早交他……。怕去病所借并非兵书,更要有借无还。」他心中担忧,无隐於眉间:「臣非是舍不得,而是仍有放不下。」
「朕道仲卿淡泊,还是有放不下啊。」刘彻笑起,目光却已焦距前方的李夫人与李广利。
背着光,无人见他暗神色。「……微臣该做、能做的都做了。或许也是时候放下了。」
後来,他大病一场,走得迅比夜袭右贤王。
多年後,刘彻梦忆起,才想懂他当时眉间的忧郁。他应已解梦,却是说得隐晦:梦里霍去病要借的、岂是一部兵书,而是一个人、那个同霍去病般熟读兵书的人。
随着战事告急,刘彻方晓,究竟他放不下什麽。匈奴十年未南侵,不只因骠骑血战功绩、亦为外朝沉默的大将军。
自他河朔战後,人们已惯於汉军的捷报,只论战不战,无问胜不胜;他的骤然放手,汉军重回袭龙城前的劣势。刘彻再寻少年将军,但李陵败降,李广利更还报倾城、倾国。
有很长一段时间,刘彻也怨也念他,想他之死、无情带走其余胜利;却记不起,先前胜战、每一场,俱是他生时戒慎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