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列賢浪漫譚——冠與琴 — 全一回

列贤浪漫谭——冠与琴

自从来到老师的身边後,已经经过多少年了呢?

「丘,这柄琴便送给你吧。能够通过乐曲推断出谱曲者身份的你,是比我配得上它的主人。」

这是我上一任主人——师襄大师把我交付给老师时说的话。

然後我便结束了在琴室中的安逸日子,跟着老师四处周游直到今天。实际上我不是很能理解老师在干什麽,他不断从一处辗转到另一处,然後又马不停蹄的前往下一个地方。

照理说我应该对老师很不满意的。毕竟,四处周游远远比不上安静的待在琴室里面。光是旷野上的阴雨就让唯恐受潮的我够难受的了,何况还时不时的有人对我们发动攻击,让我好几次险些支离破碎。

不过还好,除了不能带给我一个安定点的生活外,老师是个非常不错的主人。我身上的油布总是裹得很结实,而那些飞来的石子和拳脚老师总会用身体替我抵挡。

而且,一旦有幸遇到一个安静空闲的时刻,老师就会珍惜的把我取出来参奏。追随他的年轻人们也经常在此时围坐在一起,聆听老师引导我唱出的歌声。这使我感觉到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所以我和这些年轻人一样,称呼我这位现任主人为老师。

更多的时候老师会在独自一人时弹奏起我,和着我的声音高声歌唱着。

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这样的时候。

带着一阵激进的烈风,那个高大神身影挡住了从门照进来的光线。他身上穿着粗麻制成的衣服,虽然束紮的很整齐,但仍然难言其破旧和污迹。但是,他的头上却带着一顶非常华丽的冠。那并不是什麽贵重的金属打造,也没有加上什麽多余的装饰。但是,那冠却让我感到无比切实的存在感,似乎那冠才是这个人的中心、灵魂。

他就带着那样的冠,傲慢的看着老师与我。

「你?孔丘?」他问。

老师点点头。

「别人都说你有百步穿杨的本事。没想到你空有个大个子,却和那些瞎老头子一样喜欢鼓捣这些出声的玩意儿!」他对老师说道。啊啊……那时我以为之後就会是狠踢过来的一脚,恨不得能跳起来躲到老师身後。

「这麽说,你不喜欢琴?」面对这样的威吓,老师笑眯眯的回答。

「废话,这种柔弱的东西有什麽好的!」

「那麽你喜欢什麽呢?」

「那还用说麽?」他带着炫耀的表情拔出腰间那件可怕的金属兵器,「喜欢长剑!」

老师点点头。

「看得出来啊。你是一个豪勇的壮士。如果能够再静下心来好好学习点东西,恐怕没人能比得上你了。」

「学习?」被夸赞为壮士而得意的他不屑的笑道,「成天坐在桌子前面翻那些死人写的木头片?这种事情能有什麽用处!」

「崩!」我很不高兴的借着老师的手呵斥了他一声。但是一面琴的抗议,这种野蛮人自然不会搭理。而老师则是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那剑,我来看看。」老师说。

发现老师的身高比自己还要高上半头,他显出些许惊异,然後将剑解下,递了过去。

「七铜三铁,锻淬五次左右……」老师看了看剑刃,「还算不错。但是软了些,必须经常打磨吧?」

「你……也懂剑?」他露出了兴奋地神色。真是个把一切都表达在脸上的家伙,而且还和孩子一样,一遇到自己所喜好的事物就全心都被吸引过去。

「不,我不懂剑。」老师将那把兵器还了回去,「刚刚那些是这把剑教给我的。」

「什麽?剑还会教人?」他惊得瞪圆了眼睛。真是个少见多怪的人,要知道——琴能教给人的东西可要比剑多多了。

「是的,剑能够教授给人很多东西。但是对於没资格拿着剑的人,剑是不会教给他任何东西的。」

「你!……」我感到他想要跳起来拔剑攻击,但是却又泄气似的萎顿了下去。我知道,因为老师的话语已经刺破了他的心坎,使他的底气漏走了。但是,他还是强挺着反驳,「我一剑能刺穿十张犀牛皮,怎麽说我没资格拿剑!」

「十张犀牛皮吗?那的确很有力气。但是将皮刺穿,这是制造铠甲的裁缝的工作。」老师坐回位子上,开始让我演奏音律。於是,我开始用弦的鸣动幻化出一头傲慢的犀牛。它自以为有力,四处的奔走,不停地挑战对手。百兽、巨树、岩石,一切的东西都被他打败了、击碎了。但是已经遍体鳞伤犀牛却越来越烦躁,它奔跑在荒野之上吼叫,连回音的回应也得不到。最终,它倒下,腐烂为泥土。它死的时候,一点也不满足、一点也不快慰。

「你有着力量。但是你的力量要如何使用呢?你把剑拿在手里,但是剑又要刺向什麽地方呢?你的剑很锋利,但是你的心是钝的,你的眼睛是被蒙蔽的。而你从没有,也从没想过去磨砺它们——这样,你还能说自己有资格拿着剑麽?」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如同南山竹一般高大挺拔的身体,连同那副冠一起,倒伏在老师与我面前。

「敬受命!」

从此,仲由子路便留在了老师的身边。

渐渐的,我发觉我们能在有屋顶的地方安居的久一些了,石块和拳脚也再没飞来过,甚至连一句恶语都不常听到了。

为什麽呢?恐怕那个永远带着那顶夸张的冠,一脸傲气的站在老师背後的男人就是答案吧?

老师周游列国的旅行因此有了更多的笑声和快乐。我可以唱出旋律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渐渐的,不只是老师,其他学生们也常常能有机会抚动我的弦,展示他们学习乐理的成果。

颜回弹奏的旋律和老师最相似。安静、淡定,但是又有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如同照亮夜空的流星。

端木赐的旋律最为华丽。灵活变化,仿佛在展开一匹长长的织锦,让人赏心悦耳。

曾参的旋律很质朴。憨厚如同夏日的阳光,让人忍俊不禁之余又有一丝的感动。

曾点的旋律闲适如三月的春风,公冶长的旋律可以召唤百鸟齐鸣,宰予的旋律讨巧有趣,澹台明灭的旋律有着足以胜过狂风巨浪的气势……

不过可惜,他们常常都有事情会离开老师与我。颜回总是几个月几个月的隐居思考,端木赐有着大笔的生意要奔忙,曾参更是要定期回家侍奉父母……

总之,唯一一直待在老师和我身边寸步不离的,就只有他而已。

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拨动过我的弦……不,应该说,他根本连碰也没有碰过我一下。

「由,你也来学着弹一弹吧?」老师有一次向他提议。

「瞎子的玩意儿……」他立刻後退了一步,拒绝道。随後,他感到有些不妥,又找补说,「我眼神不好,看不清楚那麽多弦……」

於是大家都笑了起来。

唉!这个不知风雅的人。

算了,如果让他来弹的话,我怕我的弦都会纷纷断掉吧?

总之,快乐的生活一天天过去了。有一天,我们随着老师来到了卫国。

老师好像要去见什麽人,大家也都不在,驿馆中只有我安安静静的躺在案几上面。

这个时候,有什麽人掀开门帘进来了——是他。

但是真不像是他——这个遇到老虎也毫不畏惧的人,此刻竟然如此的畏首畏尾!如果不是当场见到,我是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他会露出这种神态的。

门口到案几不过五步左右,他足足走了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然後,他站在我旁边看着我,脸孔如同我身上的漆彩一样通红。

又过了许久,他坐到了案几之後——令我惊诧不已的——拨动了我的弦。

「铮——」我唱出他指示的那个音阶。

在奏出这一个音阶後,他的手指便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落下来。我想,在他眼中拨动下一根弦可能是要比抱起炮烙的铜柱更难上十倍的事情吧?

总之,他只弹出一个音便如同逃跑一般的离开了。

那是一个徵音。象徵着热情、奋进与繁盛的,属於「火」的音阶。不过,当然,他应该是不知道这个音阶的含义的。

但是我却第一次听到了他的旋律。

虽然只有一个音阶,但是我触及到了他魂魄的旋律。

无比刚强,也无比善良。

喜好武勇,只表现出自己暴烈的一面,从而不知何时起开始不会表达出内心的温柔。

虽然面对刀剑可以面不改色;身着破衣站在锦衣者中间也不会有一丝因虚荣产生的羞愧。

但是这样的他,却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另一方面的感情。

熊熊的烈火在尽情表现自己的威力的同时,却忘记了让他人感到温暖的办法……

「由……他可能会不得善终。」老师曾经这麽对我说。

现在,我明白老师的意思了——烈火终将把自己燃烧成灰烬。

但是……

如果他可以多与我演习几次礼乐的话,我相信可以让他那不可触碰的灼热,变成保全自己与他人的温暖。

因为,他触及我的手指,不是那麽的温柔的麽?不会断的……如果被那样温柔的弹奏,我的弦无论多久也不会断的……

所以我期待着他再次到来。

可他却一直没有再触碰过我。

即使天天共处一室也好,即使他多次奋不顾身的把装着我的行李从河流中抢捞上来也好,即使在别人与我时他会露出羡慕与嫉妒的神色也好,我的弦他再也没有触动过。

再後来,陈国与蔡国的部队将我们的队伍团团包围在了荒野。队伍中除了士兵外,还有很多拿起武器的一般国人——他们听信了谣言,以为老师是一个叫做阳货的恶人。

但是大家并没有被不安打到。因为在被围困的每个晚上,老师都会抚动起我,与我一同唱出充满乐观之气的歌声。

一夜夜过去。不知是畏惧我们的队伍中有他和——这样的勇士,还是不愿意担负杀贤的罪名,士兵们始终没有攻过来,而跟随在正规军後面的国人们自然也不会先发动攻击。可惜,他们也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

於是,围困就这样持续着。一天、一旬、一月……

终於,我们断粮了。即使我用尽全力想要将力量通过音乐传达给大家,但是饥饿与疾病开始将大家一个个击倒在地,并且开始侵蚀大家的意志。

断粮七日之後,他将长剑拔了出来。

「难道君子也应当遭受这样的困境吗!」

那是他并非对人,而是对於苍天的质问。

回答这个问题的,却是老师。

「由,收起你的剑。」已经骨瘦如柴的老师微笑道。

「困境怎麽会因为你是君子就不找上门来呢?不,应该说君子往往是更容易遭受困境的人。只不过,与一旦遭受困境就会迷失本心,开始作乱的小人不同——即使在怎样困境时也能保持从容优雅,永不会忘记自己应该遵守的礼仪,这样的人,才能被称为君子!」

老师开始拨动我的弦,感受到老师意志的我,以最精纯雅正的声音回应。

即使断粮七日、深陷绝境也不能损耗分毫的旋律,响彻百里,直达天际。

那一刻,风云色变。

对於乱世无道、不义之战的愤怒;对於礼崩乐坏、生灵涂炭的悲哀;以及对於自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贯彻了自己信仰的自豪感——大声咏唱,大声咏唱!

化作暴风,化作骤雨,化作雷电,向包围者们回应!

「圣人啊!里面有圣人啊!」国人们高呼,他们了解到自己被欺骗了,纷纷离散。士兵们也恐惧起来,不断地後退着,想要避开这可怕的奇迹。

包围圈瓦解了,我们逃脱了出来。

在逃脱途中,老师与我离散了。

一片混乱之後,我发现自己孤零零的躺在荒野之上。

孤寂寒冷,被沉默所填充的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一个。

啊啊……在露水与腐荧的包围下,逐渐变成一对朽木吗?

只要老师他们没事,我遭此厄运倒是也无所谓啦。

只是……与其这样慢慢腐朽,我宁可被一把火痛痛快快的烧成灰烬。

只是不想……这样孤独沉默的消亡。

正当这样想的时候,真的有一团火焰将我抱入怀中。

是他——特意折回来寻找我的火焰。

很温暖……

之後我们和老师在南城外汇合了。

几天後,他便接到了卫国大夫孔悝的聘书,在几十年间第一次离开了老师身边。

「老师,下次再相见的时候……请教我弹琴吧。」在前去赴任时,他最後对老师说道。

是的,这是我听到他说的最後一句话,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

那之後不久,他的主公孔悝发动了叛乱。没有选择同流合污与逃跑,而是试图向孔悝发出审判的他被杀死在高台之上。

不知为什麽,我觉得自己能够看到那个场景——站在高处,一次次将潮水般的恶人们击退。他大笑,怒斥,唯独没有丝毫的恐惧……因为,他不是一向都是那样子的麽?我甚至能够看到,他的冠被一次偷袭所打落,能看到他毫不犹豫的将冠建起,端正的戴在头上,任凭长矛在这时将自己的身体刺穿、刺穿、刺穿……

因为……那个不懂风雅的家伙……是不会舍弃自己灵魂的荣耀的……

老师应该也和我看到了同样的幻象吧?他默默的把手放在我的弦上,继续弹奏起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们所演绎的旋律——那个关於傲慢的犀牛的旋律:

迷失自己的犀牛遇到了一个孤独的老人。老人虽然瘦弱,但是眼光却那麽坚定的望着远方。那个方向有着什麽呢?——犀牛想要知道,於是它下了一个决心。它在自己身上套上了辕架,拉起了一辆车。从此,犀牛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也有了方向。无论是荆棘还是大河,犀牛全都拉着车一往无前的冲了过去。直到最後,它遇到了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犀牛毫不在意的冲向前去,奋力的撞击着大山。最终,它力竭倒下,腐烂为泥土。而它死的时候,心中只有满足和快慰。因为是为了守护想要守护的东西,为了向想要去的方向而倒下的。

这是老师最後一次弹奏我。不久之後,老师也逝去了。

往後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可能因为两千多年的时光中,再也没有什麽可以和那些日子相比的回忆了吧?

而至於我到底是在何时,通过什麽方法具备了人类的躯体,就更不清楚了。毕竟,这是连老师也不太明白的神秘之事。

虽然具有了人的外形,但是我却并没有用喉咙发出声音的能力。原因想来也很简单——这个世界上,没有可以弹奏我的人了。

现在这样的世界上,可能再不会出现老师那样的人吧?

不……颜回、子贡、曾参、曾点、公冶长、澹台明灭——即使是想宰我那样的人,或许也已经遇不到了……

我就在沉默之中渡过不知何时会终结的日子。我选择四处周游,虽然现在可以用自己的肢体自由的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但是当时那种快乐,却再没有感到。

「喂!美女,要到哪里去?」

正走在一条黑暗小巷中的我回过头,几个陌生的男人正向我走来。他们灵魂的旋律无聊而低俗,是我最厌恶的一种。

「干嘛不说话?别那麽冷淡嘛!」一个说道。

「喂,不会是个哑巴吧?」另一个说道。

他们开始无礼的抚摸我的身体。

「真的不会说话啊!可惜,明明这麽漂亮!」

「而且叫都不叫一声呢!这麽说,她也想和我们做点爱做的事情吗?」

他们大笑起来。

虽然没有人类「被侵犯」那样的概念,但是我觉得没有比这样的遭遇更糟糕的了……这让我想到那时被遗落在荒野之上的感觉,而我现在宁肯再回到那个荒野之上,被露水一点点腐蚀成朽木。

当然,我更渴求有能够把我焚化的火焰出现。这样结束长久的孤独与沉默,再好不过了。

然後,火焰真的出现了。

那是有些粗野但是无比率真的火焰,不是为了焚化我,而是为了救我而出现的火焰。

突如其来的拳头砸向袭击我的家伙们,那些人试图反抗,但很快选择了落荒而逃。

「不成器的家伙们!给我记住了!」他向逃跑的家伙们大喝到。

对,是他。

那只听过一次的旋律,此刻再次响彻我的耳边。

「你也是!一个人来这种乱地方干什麽?还不快走!」他回身对我又吼道。

呵呵……没有变。

依旧是那样,以粗暴的行动掩饰自己内在的温柔。

变了的,只是头上的冠与腰间的剑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把吉他琴。

「喂喂?没关系吧?你笑什麽啊?」他看着我,惊诧的问道。

对不起,对不起,虽然是明知是失礼的举动,但是……停不下来啊……

笑声和眼泪,全部都停不下来啊……

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抱着他,尽情的欢笑和哭泣着。

是的,他还会在的。

无论变成怎样的世界,他还是会出现的。

「没事了……冷静一下吧?」以为我受到惊吓的他,生硬的接受着我的拥抱,以生硬的语气关切道。

「啊啊,没事的……我没事。」我说「我只是想问一下……先生您……喜欢琴麽?」

沉默良久。

「喜欢,我非常喜欢琴。」他回答道。

温暖的火焰跳动着令我心醉的声音。

我想,这次我可以好好的回应这声音,并一直听下去了。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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