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温先生刚才通知我,这附近似乎来了新客人。」
起居室里,夫人穿着一袭淡紫色的优雅长裙,有细致的领子与宽大的袖口,头发一丝不苟的往上盘起,神情平淡的靠在那张深棕色的典雅沙发上,一切看起来寻常而从容。
只除了现在的时刻是清晨五点。
雪莱看着眼前那张和伊莉莎白十分相似,却更加喜怒不形於色的脸,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能够在凌晨中,一片黑暗的树林里侦查到外来者,果然这宅邸里的都不是简单的脚色…而雪莱猜,这栋宅邸可以在这片动荡的时局中稳立在丘陵之上,里头想必有某些文章吧。
话又说回来,所谓的「新客人」大概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否则又何必一早把她找来。虽说整个逃亡过程中她都尽量保持隐密,不过一旦把目标放到一片破败荒芜的东南角,就很难不把这栋大宅列入目标。
唉呀呀。果然平静的日子总过不了几天。
她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等着夫人开口,一边想着自己的下一步…该在对方找上门来前先离开吗?如果是,要去哪里?
「先生!夫人没说要见您!喂!」突然一阵脚步声快速逼近,空荡的走廊上传来看门的鲍温老头儿气急败坏的声音,接着起居室的门就被砰的一声打开。
「一大早的就这麽热闹啊?」
瘦高的男人自顾自地探头进房,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雪莱旁边,转头看着门口跛着脚焦虑踱步的鲍温老头和显然是被惊醒,还穿着晨袍的管家太太,咧嘴笑得很轻浮。
「先生有何贵干?」夫人歛起嘴角,温和但严肃的厉声问道。
「哎,我就是不明白,准将到底为什麽要护着你们。」眼前陌生的男人也不回应,只是放肆地打量着室内的陈设,又瞄了一眼站在门口没有离去的鲍温先生,撇撇嘴这麽说。
「更不明白的是呢,夫人您真是好大的胆子,仗着准将当靠山,大搞贵族阶级的排场,暗中包庇叛乱分子,协助组织游击队,现在连准将要的人都敢窝藏…真是…颟顸无感到令人惊讶的地步呢。」
准将?游击队?什麽跟什麽?那一番话惊得雪莱脸都歪了,夫人倒还端坐在椅子上,嘴角从容的勾起,细细的眉毛微抬,要不是那表情和伊莉莎白太过相似,雪莱还真难从那之中嗅到一丝怒及反笑的意味。
「这位就是…雪莱小姐吗?」男人转过头来,似乎是近视眼,眯着的眼睛和突出的眼球,凑得太近的距离还有太过亲昵的称呼都让她全身起了恶寒。
她忍不住微微偏过头回避,认命地苦笑一声。「我还以为自己已经躲得够仔细了。」
真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都被找到这里来了,除了乖乖跟着走之外,还能有什麽办法呢?依这个状况看来,死赖着不走或者逃跑都会让夫人的处境变得很艰难,忘恩负义只顾自己好毕竟不是雪莱的作风。
「这就是为什麽准将要派我来啊。」他露出自负的笑,鼻孔微微翳张,使的狭窄的脸看起来有些滑稽。「你躲得很好,但英格兰就这麽小,能躲到哪去呢?
这次你是一定得跟我回去交差了,准将不想把事情闹大才派我一个人来,要是真的没办法,下次可就不是这等阵仗了喏。」
「贝德小姐是我的客人。」在那片张力之中,夫人突然开口,原本轻柔的声线此刻像是清晨凝结的冰柱。
「啊?你以为自己真的还是什麽贵妇人吗?除了这个小王国外,谁会听你的话啊?」男人转头皱眉,显然为了这莫名其妙的对话有些恼怒,回头就去拽雪莱的手腕。
砰。
「不是说了贝德小姐是我的客人吗?」
顿时烟硝味起,男人应声倒地,夫人手里还稳稳地握着一把原本藏在袖口里的左轮手枪,站在沙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微微歪着头,像是个为了孩子不听话而伤脑筋的母亲,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说。
「客人的意思是,主人必须赤诚以待,并且将他的尊严与生命看得比自己重要的人,这样,懂了吗。」
开什麽玩笑,连夫人什麽时候站起来的都还没看清楚啊。雪莱吓了一跳,看着倒在自己脚边,显然连躲都来不及躲,正抱着中枪的肩窝痛苦扭动的男人,直到他昏死过去才回神将嘴巴闭上。
夫人从容地坐回沙发,显然一点不安或者处理伤患的意思都没有,连门外的鲍温先生都木着一张老脸,双手环胸站在走廊上动也不动,一时间气氛有些诡异。
她转头看着夫人轮廓柔和的侧脸,一双眼睛睿智却不穿透,即使面对雪莱这样的大麻烦仍然是微微笑着。
根本就没必要踏这淌浑水啊。
在这个人人自危,道义被摒弃,连至亲都有可能出卖自己的年代,雪莱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这样坚强的保护着,不禁心头一热。
「怎麽了嘛,这个表情。」夫人微微笑了起来,眨了眨眼,语气里的温柔几乎将她凝结的心彻底融化。
「难道你以为我把你找来是为了把你交出去省得麻烦吗?要是你知道我身上有多少『麻烦』,大概就会觉得这是件小事了,那家伙说的,叛乱,游击队之类的可不是空穴来风哟,我才是名副其实的恐怖份子呢。何况,我可不能那样对待我们家的恩人哪。」
「我…」雪莱一开口才後知後觉的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了起来,似乎有什麽东西满满的梗在胸口。「不是,只是…真的很谢谢您。您不只是位真正,高尚的贵族,也是位勇敢的战士。」
「活到这把年纪,我是第一次被这样夸过…何况还是像你这样的英雄。」夫人端详着她,觉得有趣似的眯起眼来,语气却是认真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要为了各自的使命努力搏斗,但若说驰骋沙场,你才真正是个优秀的战士。」
「很多人这麽说我。但他们从没看清,在这具精良且绝对服从的战争机器底下,有的只是空虚懦弱的心灵。」她耸耸肩,试图说些轻松的话,却发现自己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软弱诚实的像个孩子。
「没有人天生是个战士…」夫人的话说到一半,突然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脚踝,低头一看,那男人不知道什麽时候又苏醒过来,正咬牙切齿的试图将她拉到地板上。
说时迟那时快,第二声枪响,在离雪莱的小腿不到十公分的地方穿过男人的手臂,不足以致死,却可以达到最确实的警告。
就在此刻第一道晨光从窗外透了进来,在满室烟硝中散射,打在夫人的脸上,投下阴影,一双眼睛决绝毫无畏惧,直直看进雪莱的眼里,似乎也穿透她层层的不安与犹疑恐惧,神情坚定而神圣不可侵犯,像是一幅宗教画。
「没有人天生是个战士…直到她找到为之奋斗的理由。」然後她优雅的抹掉喷溅到下巴的写字,静静地把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