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鬼鴞,你先回去。我要请我们的贵客多坐一会儿,有很多的事我想好好地讨教一下...」
「欢迎大驾,我国首位女性战斗机驾驶员,空军胡兀鹰军团王牌飞官,雪莱‧贝德中队指挥官。」
人如其名,领命的鬼鴞戴上面罩,灵活而安静的翻出五层楼高窗外,遁入灰蒙蒙的天光之中,转瞬间消失不见。
狭窄但空荡的房里只剩她们两人,和墙上的漆黑大洞。伊莉莎白转身把那台整晚放送着哭闹声的小小录放音机关掉,确认襁褓里的路还好端端的,然後就这麽走到她面前,静静的端详着她。
「我不懂你在说什麽,天快亮了,我要是没回去会有人怀疑的。」
那眼神彷佛可以穿透雪莱,这一整晚隐隐在心底的恐惧一时之间涌了上来,她强自压住闪避对方眼神的冲动,困难地开口,乾涩的嘴里有苦涩的金属味。
「不急,还有四个小时才是上班时间,何况...你能不能走出这扇门还是一回事,还能担心工作的事,该不会是在怀疑我们排除危险因子的能力吧?」
伊莉莎白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她,语调轻松,但那双冰蓝色的眼里尽是冷冽的火,没有一丝情感。
像是她们第一次相遇时看见的那样,像是她们全然陌生,而对方也只是在执行一件寻常任务那样。
眼前这个即使整晚没睡仍一脸从容干练,精神奕奕,眼神冰冷残酷,话语里全是讽刺,散发莫名强烈的压迫感的年轻女人,不是雪莱认识的那个,抱着襁褓,老是满脸疲惫却温柔平和的单亲妈妈。不是雪莱几个小时前还深深爱着的那个人。
「你不知道吧?就在隔壁,区广播大楼有某个小房间,里面放满了像你这种被列入密集观察对向名单的麻烦分子的监听资料,还有各种过去的记录,清清楚楚噢。
值得庆幸的是,你在这里担任保母的期间表现得很良好,要不然,哪天被蒙面仔带走了也不会有人吭一声的...」
伊莉莎白敲了敲那面墙,淡淡的说,那平静语气配上骇人听闻的内容简直到了残酷的地步。
「就跟楼下的罗尔先生一样。标签一但被贴上了,就不是那麽轻易可以撕掉的。千万不要天真的以为这个国家会这麽轻易的放过你...恐怖的是这个国家,不是我哪,贝德。」
雪莱感到一阵恶寒。的确她从没想过,原来这个国家自始至终就没有打算要放过她...但随即另一件事占据了她的脑海...
罗尔先生。这个名字几乎快要从雪莱的脑海中消失...
她记得,在隔壁广播处工作罗尔先生是喝醉酒後在自己的房间里被监听到发表反动言论而被抓走的,而来接替他职位的...就是眼前的伊莉莎白。
所以,伊莉莎白没道理会知道有关罗尔先生的任何事情啊,除非...
「他是你们设计害死的?!」雪莱忍不住惊呼出声。
「我们需要他那份工作。」伊莉莎白简短的说,那就事论事的态度看不出有丝毫的愧疚。
「也需要这个房间,好让你们挖洞潜进广播处,是吧?」雪莱接话,冷冷笑着。
「不愧是少校,真聪明。不过,现在你比较应该担心你自己不是吗?」但伊莉莎白似乎并不觉得好笑。
句点方落,她猛的凑近雪莱,以高超的手法,变魔术般转眼就摸走口袋里规定要随身携带的国民荣誉证,上面写着雪莱的全名,和一些可供辨识的资料。
「B-0体位。B代表只适合从事负荷较低工作的人员,这是常识...
但,至於後面的编号0...很少人知道,B-0代表的是特殊预备役,也就是战时即上前线的老练军官...」
伊莉莎白把玩着那张去年退役时才领到,还算很新的纸卡,抚摩着上头凸出的钢印,勾起一抹看来十分讽刺的微笑。
「我没说错吧?贝德少校?」
「不要那样叫我。」雪莱脸色一僵。
「我也很不习惯哪,少校。这就是所谓的大智若愚吗?您平常那副怯懦,神经质的模样,连我这训练有素的情报人员都被您骗地团团转呢,嗯?您把我当白痴耍吗?」伊莉莎白眨眨眼,一派就事论事的样子,猝然伸手轻勾起她的下巴质问着,眼底莫名地带着一股怒气。
「我从来没有骗你。」那称呼像是一把利刃刺进雪莱的皮肤,不管对方是不是蓄意,这样的方式确实达到她激怒的目的了。雪莱瞪着眼前陌生,尖锐而残酷的伊莉莎白,开口时咬牙切齿。
「我的过去不关你的事,你到底想怎样?」
伊莉莎白站起身来,那股强烈的压迫感瞬间解除,让雪莱几乎要感激起她来。
「很简单,我们想要你。」
然後她这麽说,以那可恨的,就事论事的态度,彷佛她们只不过是在谈论一桩生意。
「哈,你不觉得很荒谬吗?你是谁?『你们』又是谁?」面对如此嚣张而厚脸皮的要求,雪莱怒极反笑。
「我们的关系是以这麽错误而充满谎言与背叛的方式开始,很遗憾,我恐怕没办法和你们合作愉快,组长。」
「简单的说,我们是个有计画性,誓言推翻暴政的地下组织,虽然这麽说似是天方夜谭,但我们已经朝这目标努力迈进了很久,我们也认为自己确实是有些进展的...这也是我们需要你的原因。并且我不认为自己截至目前为止曾经背叛你或是欺骗你,我想你需要冷静一下,好好考虑我的提议。」
伊莉莎白似乎对她的怒气完全不为所动,只是很疲倦似的坐在离她一段距离的床边,平静的开口。
「相信你也了解了,我们是认真的在进行各自的任务,也绝不容许我们的目标受到挑战,不是空口白说,所以,如果你选择不加入...」
「如你所见,我只是个开飞机的。贵组织应该没有飞机,也用不着在下才是。」雪莱冷冷打断。
她不喜欢这极度的劣势,更一点也不想听到伊莉莎白接下来的威胁,反正她想也不用想,一定是用那种平淡的,令人生恨的可恶态度。
「贝德少校。」
伊莉莎白看着她,明确而带有警告意味的摇摇头,像是快要失去耐心的学校老师。
「身为情报组长,我不欣赏你这种不配合的态度噢。我不是说了吗?你的资料,清清楚楚的都被收在广播处的深处喔,你受过什麽训练,曾经在哪里服役,做过什麽事情,我都知道了噢。」
她一边缓慢的开口,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钢笔,熟练流畅地把玩比划着。想也知道那是改装过的钢笔,雪莱甚至可以猜出里头的毒素大概是什麽成分。
「所以,如果你不肯好好配合的话,那我也只好用我们的方式来招待你了。」然後她冷冷的说。
天慢慢亮了,那冰冷的瞳色映着外头的天光,看起来竟是如此超然。
17.
这一整晚,外头的街上一直都有动静,雪莱深知在这阵子监视警报系统全面瘫痪,秩序慢慢松动的时刻,房里的动静根本就不值得被特别怀疑。
...或许这党人根本和警报监视系统的故障脱离不了干系。在那灵光乍现的瞬间,雪莱突然这麽想到。那麽说来,还真是很有组织,有计画的地下单位了。
如果自己在今晚之後人间蒸发,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或是跳出来说些什麽,遑论为自己掉任何一滴泪。
此刻她才真的相信,如果必要的话,眼前的人真的会毫不迟疑的将自己给杀掉。
伊莉莎白眯起眼打量着她,似乎是在评估雪莱是否有一丝的动摇,接着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透亮的天色中,反射着灿灿晨光的议会大厦钟塔,缓缓开口。
「你曾经经过议会大厦吗?只要经过一次,就很难忘记那里的壮丽肃穆...还有浓浓的刺鼻气味,真教人直想打喷嚏,对吧?
自从大元首就任,国会全面冻结之後,那座象徵国家共和民主的建筑物就成了拿来堆放大元首最爱的的战利品的仓库...如果不是知道我们伟大的大元首一向不开玩笑,我还真要觉得这是个高明的讽刺呢。
以万桶计的胡椒,茶叶,名贵东方香料,为了满足一己之慾,被从遥远的东方不远千里地绕过大洋穿过运河来到这里。为了这个,军人们在遥远的东方战线恣意掠夺,官僚们大肆殖民奴役...
而这正好能对国内制造战事吃紧的假像,欺骗着国民,让大家以为自己身陷危急存亡的时刻,只有独揽大权的大元首才能拯救我们幸免於国土与国格沦丧,同时与美德双方抗衡,维持国家的和平,扩张国家版图,重现大国的荣光...
每天每天,广播器对我们散播恐惧,却又同时以胜利的快感麻痹。而被全面限制媒体与言论自由,从来没有机会真正了解外面世界的我们,就这麽以谎言为饲料,一天一天的被豢养在这牢笼之中,忘记自己曾经如此自由...」
然後她转过身来,定定的看着雪莱,眼神灼灼,盈满了精力与超乎愤怒的坚强意志。
「这些事情,你身为南亚战线的前任军官,不会不了解吧?」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日子吗?那个即使物质并不充裕,但起码平和,安宁,无忧无惧的生活。
当你走在长长的街道上,会有各型各色的人们与你擦肩而过,他们穿上自己喜爱的颜色,做着自己选择的工作,去到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在任何时候朗声大笑,随心所欲畅言任何话语...
而他们的孩子们见识过辽阔的草原与海洋,在图书馆里看着各式各样有趣的书籍,没有人灌输他们对党的忠贞,没有人将他们的世界与历史扭曲,没有人在他们脑中填满贪婪,恐惧与仇恨,也没有人会在半夜强行将他们的父母带走,没有人会把他们隔离起来,强迫他们接受惨无人道的训练...
在那个时候,每天我们在疲倦与安稳之中入睡,在清晨时分宁和地醒来,不需担心生命的安危与肉体精神的折磨,不需要担心自由被剥夺,思想被侵害。你还记得那样的日子吗?」
「你所看到的,那样的生活,不只是过去,也将是未来。
起码,我能向你保证,我将誓死追求我应有的自由与人权,不只是为了我...也为了我的孩子。」
雪莱动摇了。
她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像她这样受过一连串洗脑教育,心防厚重,早就不轻易被说服的人来说,对方都是个口条与情感兼具的高超说客,那生动而勇敢坚定的演讲内容的确打动了她,也确实令她无法反驳。
何况,她还狡猾的提到路...即使是沦为阶下囚的此刻,一想到路或许就得这样长大,从没体验过美丽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只是成为一个被谎言蒙蔽,无知的仇恨机器,她心底仅存柔软的那一小块地方就不禁一阵拧痛。
「我很抱歉用这麽糟糕的方式和你坦白这一切。」
伊莉莎白叹了口气,但那软弱似乎也就只是瞬间,下秒她又回复那可恨的,就事论事的模样,那抱歉听起来并不抱歉,而遗憾也并不遗憾,只有股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我从不希望将你卷入其中,更遗憾我们彼此矛盾的身分,这是个令人悲伤的错误。」
「但既然你身为国家军队的一份子,还是其中的菁英,应该就明白我不可能就这麽放你走。除非你也对这暴政感到痛恨,你也和我们一样企图要回本就属於我们的权利...」
雪莱摇摇头,迟疑了一秒,然後低声说。「伊莉莎白,你知道我并不喜欢这样...」
「我不知道。」
伊莉莎白猛地截断她的语句,语调陡然变得冷硬。
「我不试图用我们之间的感情去说服你,那是因为,对我而言你从不是我任务与使命的一部份。所以,请你也不要以此为诉求,试图改变我的决定。」
「我很抱歉。不过如果有天要尝到被你背叛的滋味的话,我宁可你就这麽死在我手中。」她离开窗边,缓步走向雪莱,从床底俐落踢出一把手枪,熟练地以拇指打开保险。
「很遗憾没办法提供您更多的选择。」
雪莱还来不及感到恐惧,Mk1冰冷的枪口就不轻不重的顶在她的太阳穴上,反射着锋利的光。
「消失,或是加入,选一个吧。」
18.
这是荒唐而令人猝不及防的一刻。
即使是数次陷入生死关头的雪莱都忍不住想发噱。她从不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赴死,但在这临死的关头之下,她竟然一边怀疑着自己活着到底有什麽意义,一边却又有股求饶苟活的冲动。
她抬眼,凝神看进眼前的人,试图想在其中找出一丝情感的成分,却发现只是徒劳。
那双眼只是静静看着,好像把雪莱的一切苦苦挣扎看进了眼里却视为无物,彷佛她的任何选择对自己而言不过是一颗子弹的差别。
她大可以选择配合。方才伊莉莎白那番话的确打动了她。
但或许她从来就不是够坚强到可以拿着枪,毫不留情也不动摇的致人於死地的勇敢战士,也从没有伟大到愿意为了某种自由而牺牲自己,涉入险境。
被悲伤与愤怒占据理智的她只知道,此刻的她,被自己曾经最爱的人拿枪指着。
如果每份付出的情感,都只会换来决绝的对待,那麽为什麽要选择活下去,继续感到痛苦,然後继续陷入爱与不被爱的轮回?
「好,我认输。开枪吧。」
在那枪口以及那双冰冷眼眸之下,一阵尖锐的愤怒,狠狠的刺破她的胸口,冲出口中,而她竟然不知道自己该恨的是毫不留情践踏自己的伊莉莎白,还是天真滥情,永远学不会教训的自己。
这个即使到了最後,仍然为了对方的背叛而伤心的,愚蠢痴迷的自己。
即使她早已见识到,在各种胁迫的力量下,人们最终会发现自己爱的还是自己,因而带着卑微的愧疚与罪恶感,屈服於痛苦与折磨,选择了背叛与出卖。
但,如果这样的背叛是出於自己选择的...
「像你这样,每接一个新任务,换到一个新地方都可以任意调情的技巧,还真是高招啊。我之於你,原来连一点点的情分都没有,面不改色地瞒着我做了那麽可怕的事,将我卷入危险,到了选择的时候,就这麽轻松而决绝的背叛我,到底是你的爱太廉价,还是我们对爱的定义太不相同?」
她瞪着伊莉莎白,目眦尽裂,咬牙切齿的把那些尖锐的,尖酸的语句挤了出来,突然感觉自己也不是那麽怕死。
原来她没有想像中的那麽超然或勇敢,原来发现自己也只是活在谎言之中的时候还是会感到伤心愤怒,原来无法彻底占有自己所渴望的人时还是会产生丑恶的忌妒,或许...或许一直活下去,最终还是会因为不停的被背叛而绝望,成为有形有体却没有心的行屍...
或许这就是印度人说的报应吧。因为坏事做太多了,所以她不再懂得怎麽好好去爱人,更不值得一份单纯的爱。
而此刻那无眼无情的冰冷枪口还抵在她的额边。
「我,天杀的,在我说爱你的时候,我的确是爱你的,的确是愿意为了你付出,愿意为了你涉险的,不准你怀疑我。」
伊莉莎白似乎也没有料到雪莱突如其来的爆发,因而显得有些暴躁,即使枪口还抵在额头上,但枪身传来的颤抖还是泄漏出对方的激动。
「该死,你让我像个白痴一样,早知道你是个军队走狗,我也不会去招惹你,你以为只有你陷入危险吗?我一点都不想这样对你,是你逼我的。」
「是喔,没有事先告知你真的很不好意思,然後被你这样五花大绑,拿枪架着还顶嘴也不好意思喔,怎样,你现在後悔了吧?讨厌我了吧?想要彻底抹去这段愚蠢的露水情缘了吧?」一阵盲目的怒气冲了上来,让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智。
「混蛋,你根本就不可能为我付出一切,在你眼中我算什麽?在你那使命面前,我只不过是一只可利用的棋子,即使你冒了什麽生命危险也是为了你那狗屎的自由,尊严和伟大的使命,跟你那该死的伟大使命下地狱去吧。」
「是吗?我很抱歉你可能要比我先去了。」
伊莉莎白似乎也动怒了,忘记她根本就不需要和一个被狼狈綑起,只能逞口舌之快的瘦弱女人认真。
有那麽一瞬间,雪莱几乎要以为板机被扣动了。
但还没。
伊莉莎白闭上嘴,似乎并不满意於自己的情绪化,深呼了几口气,持着枪的手也稳了下来。
就在愤怒与绝望几乎到达顶点的此刻,突然之间,过往的回忆涌了上来,那些鲜明的画面一一在她眼前铺展开来,她安静了下来,仔细抚摩着那些细节。美好的,丑恶的,欢愉的,痛苦的...原来她从未忘记,只不过是不敢想起。
曾经,即使只短短的一小段日子里,眼前的人也带给自己很多快乐,每个细微的暗示,每个灿烂的笑容,每个回眸,每个紧密拥抱和眷恋的吻,让自己真正感觉自己活着的...
或许可以遇见这麽美好的人,和她拥有过美丽的回忆,然後被她亲手终结生命,死在她的怀里,未尝不是件坏事。
或许,失去她的爱,那麽就算活着也不过是行屍走肉。
换个角度想,如果伊莉莎白不是因为任务需要来到这里,住进自己的隔壁,那麽她们这辈子或许就从没有机会相遇,而她或许就会独自待在那狭窄阴湿的简陋房间里发酸发臭,带着腐败的灵魂与罪恶孤单地死去。
或许对於一个像她这样的愚妇来说,温馨宁静的和解才是适合她的快乐结局,是吧。
说到底,她毕竟不是一个喜欢仇恨与发怒的人。
毕竟,即使到了最後,她还是没办法不爱伊莉莎白啊。
「谢谢你,这结局以一个军队走狗来说并不差。」
她低下头闭眼,不再看那张冷静绝情的脸,也不再去看那把顶在自己额上的枪,尽量压抑着,让自己的音调维持平稳。
「谢谢你给我个痛快,也谢谢你让我的生命看起来徒劳但起码没有那麽坏。我爱你,好好保重,好好照顾路,然後...」
然後,可以的话,请记得我。最後的话太过卑微,她还是没有说出口。
「好。我会的。」那声音听起来竟有些悲伤了。
那是十分真实凝重却沉着的悲伤,在那瞬间雪莱再也无法怀疑对方的爱。
这让雪莱不禁想着,她是否常常亲手制造这种道别的场合,而使的雪莱几乎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感到抱歉。
如果真是如此,那麽或许伊莉莎白才是那个需要被怜悯的对向不是吗。
但说什麽都只是多余了。她只是闭眼静静的等待,调整好一个有安详尊严的表情,等待着子弹射穿她的头颅。
别怕啊。都只是一瞬间的事罢了。
19.
清晨时刻。四周相当安静。
垂首闭眼的她可以清楚的感觉自己的心脏正不快不慢的跳动着。
顶着太阳穴的枪微微晃动了一下,她彷佛可以看见那只优雅细长的食指轻轻扣住板机...
突然一阵轻微但怪异的声音窜出。
枪身一晃,伊莉莎白瞬间起身站立,举枪就射击姿势,瞄准音源...
是路。
起床得太不是时候的路正胡乱抓着一旁的布料撕咬着,一边发出咿咿呀呀的不明声音。
两人同时转头看着襁褓里可爱的路,面面相觑。伊莉莎白放下枪,表情怪异,似乎一时间有些傻眼,显然是对於宝宝突然醒来这件事相当慌乱。
唉,果然不是个好妈妈。
「还是换个地方吧,让宝宝看到这种事不好。」雪莱愣了几秒,然後轻声说。
开始乱翻的路挣扎着以笨拙的姿势从层层包裹中坐起身来,显然根本不知道发生什麽事,也没有察觉到此刻室内诡谲的气氛,只是听见雪莱的嗓音时马上笑开了脸,蔚蓝的眼闪闪发光,直往雪莱的方向爬,嘴里还发出意味不明的答答声,看也不看自己的妈妈一眼,只是似乎对於雪莱没有像平常一样主动过来抱住自己有些纳闷。
「看来他还比较喜欢你啊...」伊莉莎白缓缓开口,语气里没什麽沉痛感,只是有点惊愕。
这不是当然的吗?白天工作,晚上忙着阴谋反逆,根本就没什麽时间好好照顾小孩吧。雪莱没有应声,却忍不住为了这荒谬的场景翻了个白眼。
这是为人母应有的表现吗?刚刚明明还答应自己会好好照顾路的不是吗?
伊莉莎白就这麽愣愣的看着儿子往床边爬去,表情竟然异常的尴尬。
过了几秒,她垂下肩膀,颓然的放下枪,关上保险,弹出弹匣清点了下子弹,旋又将那把上过油,保养良好只是看起来有些脏的枪踢回床底,然後踅回去动手帮雪莱的束缚松开。
「干,干嘛?」雪莱对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了一跳,结巴问到。
「要放你走还有意见?」伊莉莎白没好气的俐落将绳子打好结收起,看也不看雪莱一眼,显然对自己的疏忽有些挫败与气闷。
「让路看到是我的失策,上班时间也快到了,你走吧,要是哪天我真的因此栽在你头上,我也认了。」
就这样?
雪莱愣愣的看着转眼间就抛下自己,开始在房里忙碌收拾的伊莉莎白,还来不及反应,路就不甘寂寞的爬了上来,张开小小的手臂攀在她整晚动弹不得因而酸麻的大腿上,眼眶隐隐含泪,显然对於雪莱没有像平常一样过来爱的抱抱十分不满。
她反射性的就抱起眼前可爱而天真的路,轻轻晃着哄着。
唉,原来平常晚上根本就没人哄没人抱啊。相处了几个月,本来就有感情,加上这晚的「家庭访问」之後,她更是无法拒绝那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
果然是个好照顾又容易满足的孩子,过没几秒,眼角还带着泪花的路就笑开了,在雪莱怀里搭搭八八的好不开心,早晨六点灿烂的阳光打了进来,照着这张小脸像是花朵一般明媚,轻易地将她被扭拧的心脏松了开来。
伊莉莎白动作俐索而熟练,没多久就把墙上的大洞伪装好,散落在地上的起子工具箱也很快就被隐藏在房间各个角落,整理完成之後,又是个普通无奇的简陋斗室。
接着,也不顾房间里还有别人在场,她转身就脱掉那套褪色破洞的工作服,光着身体把头探进凌乱的衣柜里东翻西找,不时还发出不耐烦的啧啧声。
...这样好吗?
不小心瞥见那一整片带着疤但仍光滑紧实的裸背,雪莱赶忙撇头,把路放在床铺上,准备先行离去。
「等等。」
正往门口走没两步,雪莱突然又被出声叫住,她紧张的转头,害怕对方是不是又突然回心转意想把自己给带去毙了。
结果没想到一转头,迎接自己的就是沐浴在晨光下,正面对决的一整片光溜溜。
「你,你干嘛?!」雪莱被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感觉脑压正在飙升。
「什麽干嘛?顺便把路带走啊,我要去上班了。」伊莉莎白皱眉看她,那疑惑的表情一派自然,好像自己没有把雪莱绑了一整晚,依旧泰然自若,节奏缓慢的在雪莱面前套上一套也不知道有没有洗过,皱巴巴的广播处制服。
「呃,噢、噢。」雪莱回过神来,感觉脸上还一片热辣。她低着头小跑步到床边一把抱起骨碌碌转着眼睛的路。
「呿,真没用,只不过是看到裸体就脸红。」在她身後,已经换好装盘起长发,正咬着口粮的伊莉莎白冷冷的说,一边还很明显的以鼻孔喷气表示不屑。「哼,印度王牌。」
什,什麽叫只不过啊?!而且是马来亚,才不是印度呢!
她一阵气闷,想回嘴却偏挤不出什麽机智尖酸的言语来。
她低低的哼了声,做了个鬼脸,抱起一派天真无辜,一到雪莱怀里就异常好动,正忙着拉扯雪莱衣领往嘴里塞的路往门口走。
「来,路,我们走,离你妈妈远一点才不会被带坏。」
或许是被那鬼脸逗乐,路咯咯的笑了出来,附和着雪莱的话。
「马!马!」
路在学说话了。她惊奇的低头看着咧嘴朗笑的路。
小婴儿的成长是很迅速的。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她就这麽亲眼的看着路一点一点的长大,已经慢慢的学会坐,学会爬,学会发音...接着他还将学会走路,跑,完整的表达自己的想法...
世界是这麽的大,而他要学会的,和等着他去探索的事物还多的呢,不管是好的坏的,美丽或丑陋,总是要自己去体会不是吗。
她出神的看着那张灿烂的小脸,走到门口,迟疑了半晌,回头却瞬间撞上那双正目送自己离去的冰蓝色双眼。
「我加入。」然後她吞了口口水,小声但坚定地这麽说。「你的那个组织,我加入。」
20.
雪莱得到一把装了瞄准镜的M1加兰德步枪。
这把枪被美国军队大量使用,因此对於到过前线的她而言并不太陌生...但会出现在本土就很奇怪了,她不禁暗自思忖他们那帮人的武器供应来源到底是什麽。
不过,就算心底纳闷,她也只是不动声色的静静看着,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太仔细才好。
雪莱也没有多问为什麽他们会知道自己射击准度不错这件事,那种底细被摸的一清二楚的感觉很差,还是保持无知心情会好一点。
想当然耳,在国内少见的枪,子弹也就不多。
而且步枪对於惯常使用手枪,本来就很柔弱的她而言实在有些笨重了,何况也不熟练。更让雪莱对於此次的试射没什麽信心。
「只有四次机会喔。子弹很缺,要省着点用。」
难得的假日下午,雪莱被带到市郊一处无人的山坳上,盛夏的丘陵草木郁郁,充满各式虫鸣鸟叫,使的她们的动静更为隐密,伊莉莎白低低的警告她,一边数了四发子弹,把弹匣装进弹仓。
「啊?四发?」以前练习打靶的时候,随便都有十二发以上啊...雪莱有些讶异,但随即闭嘴,以免又招来一阵讪笑,什麽娇生惯养的军官之类的,真讨厌。
「反正你瞄准一点吧。」
伊莉莎白无所谓地把枪递给她,看她接不住重达四公斤的枪而歪了一下的时候勾了下嘴角,然後掏出耳塞塞住自己的耳朵,拿出望远镜,好整以暇的躲到三十公分旁的树干後面,显然对於雪莱的抱怨一点也不在乎。
「我真的很久很久没开过枪了,你最好离远一点喔。哎该不会膛炸吧,确定有清过枪了吗?哪有一开始就要瞄四百码的,这枪的射程也没多远,这样怎麽会准呢,不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吗...四百码...我最讨厌脱靶了...什麽叫反正你瞄准一点...哼,搞情报的根本不懂这难度...」
她神经质的轻声碎念,也不管这样会不会影响稳定性,一边趴在一颗大石头後方成卧射姿势,开了保险,仔细感觉那平衡,花了几秒调整到舒服的姿势和支点,盯着瞄准镜里的一点,将食指轻轻放在板机上...
「哎,讨厌,我实在不喜欢开枪...」
砰。
「虽然拿到这麽新的枪,好像应该要感恩,但子弹不够,练习的次数这麽少…」
砰。
「…不是很令人紧张吗...吓?!」
才开了两枪,突然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她吓了一跳,抬头发现跑去树後面躲起来的伊莉莎白不知道为什麽又跑了出来,居高临下的盯着她,那表情似乎有点复杂。
「干,干嘛?」
她有些紧张,突然後知後觉得想到,要是自己的表现不合格,会不会就顺便在这深山野外被做掉了。
「不要浪费子弹了。」
「没,没有那麽差吧...」雪莱心头一紧,转头嗫嚅着。
「根本不需要练习啊,两枪都中靶心了。」
伊莉莎白向山的另一边努努嘴,悻悻然的说,显然对於她莫名的好枪法有些无言以对。「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胆小鬼雪莱会开飞机还会打靶呢。」
「什麽啊。」雪莱揉了揉有些疼痛的肩窝,一颗心终於放了下来。「怎样,我通过测验了?」
「嗯。」伊莉莎白挑眉,露出赞许的微笑,那口白牙在灿烂的阳光中闪闪发亮。
「我想,接下来一切会简单很多的。」
嗯哼,不是你开的枪,当然很有信心。看着那明媚的笑容,雪莱在心中暗自叫苦。
但出乎意料的,接下来的一切的确比雪莱想像中的要简单的多。简单到几乎让雪莱感觉不到什麽危险的地步。
白天的雪莱仍然照常担任着保母的工作,但在这一个半月中有四次,一到了深夜,她就循着指示和事先调查好的资料,悄悄从伊莉莎白房间的那通道里潜到如迷宫般庞大杂乱的广播处大楼内,再小心翼翼的从後门出去,遁入一片黑暗的城市之中。
雪莱并不是太关心自己要「排除」的对向,从那些人的长相与习惯特徵看来,几乎都是一些党内人物,日子过的快乐悠闲,一派的不知名间疾苦,至於那些人在哪里工作,负责什麽样的事情,为什麽需要将之排除,伊莉莎白并不会特别提起,她也就不问。
有的时候,不要想太多,日子会比较好过。
除了第一次有一个代号鹬鸟的老练成员陪着自己,後面三次,雪莱都独自完成作业。谨慎而缜密的她,异常的适合这项工作,唯一的困扰是,任务中要保持静肃秘密,要戒掉一边说话一边开枪的习惯还有些痛苦。
任务进行的滑顺而流畅,每回锁定目标时,她几乎都能轻易地找到适当的制高点而没有遭到任何一点怀疑或阻碍,如何悄悄摸进老旧的公寓阳台或是大楼楼顶,她也越来越上手,简直如入无人之境,要不是有几次她看见街角巡逻的警车,还真要以为整个城市都陷入无戒备的状态。
而雪莱良好的夜视能力与天生的平衡感更让任务的难度降低了不少-只要一发子弹可以解决的事情,她绝不会多浪费一丝力气,精准,决绝,毫不怜悯。
至於罪恶感或不安踟蹰,留待回家再慢慢消化。
有时候她会忍不住沉重而无奈的想着为何自己老是会和这些杀戮之事扯上关系,但想到如果那些腐败的生命消失,可以换来新的契机,那麽她就不是那麽介意自己的手染上鲜血,说起来,比起在战场上,一个半月里杀了四个人也并不算是个太可恶的数字。
何况,要後悔的话,当初就不要冲动做这个决定不就好了吗。
早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只能说服自己,这样是为了所有人好。即使她心知肚明自己从来就没有那麽高尚的情操。
至於这样的行为会为自己带来什麽麻烦,而这样的任务又要持续到什麽时候(早晚会有人起疑的吧?),雪莱倒是从没想过。
反正,以前的那个她,也不过就是浑浑噩噩的活着吗?
就算是为了路,多活一天就算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