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母亲去世、父亲新娶之後,她的日子一直不好过。
菊姬以这句话作为开头,低垂头颅,油污的发散出臭味。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菊姬无法忍受的,是他人看她的眼神。
尤其是最常相处的下人们。尊敬的眼神日渐冷淡,勤快的手脚开始笨拙。
慢慢地,连当着菊姬的面,侍女的口气也轻慢起来。
叫人,常要等很久。
要茶,有时拿到冷的。
要衣服,有时是还未洗净的。
可是下人们不会把话说出口的,菊姬自己猜想,自己为她们找理由。
也许只是一时疏忽、也许只是……
一边在心中想自己也许想太多了,一边又受猜测所折磨。
他们是如何想她的?菊姬不断胡思乱想。
觉得自己一举一动都被放大检视,好担心一点小错会被想成什麽样子,无法把自己当成是他们的主子。
父亲和继母的笑语在远处回荡。菊姬想,若是换了新的侍女,没有过去的情分,一定不会善待自己。
一个念头逐渐成形。
要是能知道他们在想什麽就好了。这样,她可以好好反驳回去,不用这样害怕。
下人们也不会再敢乱想她什麽了。
要是知道他们在想什麽……
要是能知道为什麽继母厌恶她……
那该有多好、有多好!
日思夜想,脑中都是这样的思绪。
明知不可能却要这样幻想,想像有一天能爽快驳斥他人心思的画面。
这样的欲念盘据心头,在一天的夜里,使菊姬清醒。
睡不着了,自然而然的拉开门,赤足踏上走廊。
这晚没有月,只有星子微弱光亮。
在晦暗夜空下,菊姬像是受到什麽牵引,步下走廊,不经意的向树下看去。
她险些尖叫出声,不知为何,却自己用力摀住了嘴。
黑暗中竟走出一人。
白发。
白髯。
身着又脏又旧的布衣。
那名老人咧开嘴,向菊姬微笑。
※
「这……」
「是道满大人啊。」晴明低声。好似早已猜到事情会是如此。
菊姬虽不肯抬头,头颅仍轻微动了下,作为承认的表示。
「然後呢?」
「他实现我的愿望。」菊姬的头更低了些。
博雅张大嘴巴,不可置信。
「博雅大人会惊讶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就连现在,我也以为我疯了。」没看博雅的表情,菊姬却这样说。
「那麽,你现在为何会落到这样地步?」
「那是……」菊姬伏下身,像是恨不得自己能缩成一团球。「本来,我是很开心的,终於能了解别人为什麽厌恶我了,可是……」
时间一久,菊姬不只能听听见他人的想法,甚至包括难以表达的情绪、意念。
就算努力解释,那些人对她的厌恶也没能少上一分。
讨厌、嫌恶、厌烦,各种意念纷至沓来,无休无止。
尤其在人多的时後,脑袋里简直有如装入了千根针一般疼痛。
「痛呀、痛呀!」
起先,只是在没有人见到时,环抱自己,压抑的呻吟。
菊姬以为这痛是值得的,直到听见侍女的想法。
侍女竟然认为,菊姬是个鬼、是妖怪。
怎麽会这样?
怎麽会这样?
她已经很努力的去倾听、去解释了啊!
心中最後一道墙崩毁了。
菊姬本身的思想全部受制於他人,心中一片混沌,唯一清晰的只有挫折。
再也受不了了、好难过啊,那就让自己成为一个疯子吧,什麽都不要听见。
菊姬在内心如此嘶吼,无法控制自己了。
「所以才会攻击侍女吗……」博雅垂着头低语。
菊姬掩面而泣。「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我真的忍不下去了……」
因为,她连一个能倾吐心室的朋友,都没有啊!菊姬如此哭喊。
博雅不自觉地看了眼晴明。
一室静默,夜风吹入,混淆女人的啜泣。
晴明出声,问:「後悔了?」
菊姬猛力点头。
「还想知人心吗?」
菊姬用力摇头,汗湿的发黏在脸上、臂上。
「晴明,你有办法吗?」博雅祈求似的问。
「有。」晴明乾脆的回答。
菊姬抬头,容色一亮,不再显得那麽苍老灰败。
「可是,大约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
「毕竟是道满大人施的术,有点麻烦。」
「可是……」博雅不自觉瞥了眼被折磨到不成人形的菊姬,吞下要出口的话。
菊姬能撑过一个月吗?
「您可以直说,我不介意的。」菊姬小声的说。
「不,但是……」
晴明出声,道:「另外还有一个办法。」
博雅立即望向晴明。
只见那嫣红的唇缓慢吐出字句,勾起宛如含着甜酒般的微笑。
「只要把道满大人施下的『咒』,移到我身上就行了。」
「这怎麽可以!」
博雅不由自主的大叫,忘了现在处於何地。
猛然站起身,他握紧双拳,身体微微颤抖。
投射在地的黑影也颤动着。
菊姬很痛苦,他知道,但要让晴明代替她承受……他不答应。
「让我……」
「不行的,咒术只能移到我身上。」
就算在这种情况,晴明依然淡淡微笑着。他安抚的说:「别担心,博雅。」
博雅额上生出细密汗珠,紧皱眉头。
简直像哭泣似的。
「要是能知道你在想什麽就好了。」
博雅抛下这句话,大步走出小屋。
风似乎更加冷冽。
晴明没有回头看博雅的背影,只是解开缠在左手上的布条,上面沾着艳红的血。
菊姬望着门口。
「这样好吗?晴明大人……」
「嗯。伸出手吧。」
「不,我是说,您不去找博雅大人吗?」
「他不会走远的。」
晴明平静的说,右手指尖沾了沾血迹,在菊姬手上一划,指尖到处就是一线殷红。
菊姬默默地看着晴明在她手上写着古怪文字,过了一会,下定决心地开口。
「在两位大人身旁,我的头一点都不会痛。」
「唔。」
「博雅大人让我感觉很安心。很善良,不掺一丝邪念。」
「我想也是。」
「可是我却不懂得晴明的心思。」
「……」
「我……知道您此刻的想法,可是,没有情绪。」
菊姬紧皱着眉,试图解释她的想法。
「在博雅大人出去时,您的心,颤动了。」她说道。
「是吗?」
晴明仔细地在菊姬的每一片指甲上都写上文字,若无其事的应道。
菊姬垂眼,起初疯狂的神色已不复见,逐渐回到从前的文静姿态。
「认识博雅大人,是因为他的笛声。」
菊姬说,那是在春天的时候,她乘坐牛车出游,就在纷飞樱花之下,看见那吹奏笛子的男人。
那真是无与伦比的美妙笛音。
比湛蓝的天空、淡红的樱都还要美妙。
透过帘子旁的细缝,她紧紧盯着男子,几乎移不开眼。
男子绝称不上英俊。可是那闭上眼、怡然享受笛声的模样,给人一种很纯真的感觉。
菊姬不由得受到吸引。
啊,这是个很善良的人吧。她心想。
在那一瞬,无论男子是何人,菊姬都愿意委身於他。
菊姬叹息,唇边却浮出微笑。
晴明停下了动作。
「为何要隐藏呢,晴明大人?」
「你在说什麽?」
「您,有一瞬间嫉妒了吧。」
凤眸静静注视菊姬。「你说是就是吧。」晴明轻声道。
晴明收回手。菊姬皮包骨般的手腕以下都写满花纹般的文字。
「我是真的,好喜欢博雅大人。」轻轻说着,菊姬的眼神做梦似地飘向门口。
但是,博雅没有站在那里。
现在也已经不是三年前,那樱花飞舞的春日。
菊姬怅惘的垂下视线。忽然,她噗哧一笑,侧过头,藉着月光,仔细看着晴明。
「难怪他不回覆我的和歌。」菊姬低喃。「毕竟,他倾心的,是这样美的人啊。」
菊姬的声音几乎混入夜风。
晴明的微笑依然没有一分更动。
执起菊姬的手,原来在菊姬手上的文字开始浮现於晴明手上。
相反的,菊姬的文字一个个消失。
到最後,密密麻麻的字体缠满晴明樱色的指甲、白皙修长的指头直至纤细手腕。
菊姬闭上眼,向前一歪,倒入晴明怀中,发出细微鼾声。
晴明轻轻放下菊姬,将她安置好,接着走出屋子,拉上了门。
他在水塘边找到博雅。
「结束了?」是博雅先开口的。不肯回头,紧盯水面上浮萍,看着晴明的脸在涟漪中模糊。
「嗯。」晴明的回应依旧是淡淡地。
「刚刚的事,我很抱歉。」博雅说,觉得沮丧地。「你自然可以做好这件事,我不用担心的。」
晴明一叹。「不要这样说,也不要向我道歉。」
「不,让我道歉,否则我过意不去。」
「好吧,我原谅你,博雅。」
博雅低头,看着表情苦恼又困惑的自己。水波也无法纾缓紧皱的眉头。
「可是,我还是宁可不要你救她。」
「……」
「晴明,拜托答应我,下次不要做出类似的事。」
浮萍慢慢地漂,涟漪一圈圈扩散。它漂到博雅脚前,在白色石子间缓缓转动。
「我答应你。」过了一会,晴明轻轻应道。
深深吐出口气,博雅松开眉头,笑了,转过头来。
月光照在晴明脸上,看起来惨白得可怕。身子轻微颤动,像是在风中颤动的樱花。
随时会落下。
「晴明?」博雅瞪大眼。
刹那间,远处传来叫声。
「是谁在那里?」看不轻形貌的人影叫喊起来。
晴明一颤,向前走出几步,脚下却走得踉跄。
博雅赶在晴明倒下前慌忙接住他,顿时愣住,发觉晴明的体温竟高到烫手。
眉头紧蹙,白净的额头浮出薄汗,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晴明没有睁眼。
叫喊的声音更多了,火把一一燃起,金红色的光逐渐靠近。
博雅咬牙,背起晴明,快步走向围墙。
死寂的夜里越发吵杂,博雅彷佛感觉得到火焰的热气逼近。
「在哪里?」
「快站住!」
「别跑!」
博雅让晴明的手交缠上他的颈项,仓皇低语:「晴明,抱住我。」
晴明的手松松垂挂。
「晴明,抱紧我。」
有血痕的手和有文字的手动了下,揽紧。
博雅开始向上爬。墙不算太高,但是背了个人,行动很困难。
博雅喘着气,汗如雨下,环绕他脖颈的手炙热,更是让他几乎窒息。
心脏被紧紧揪住,打鼓般的重击。
晴明的脸颊贴上博雅,不同於来时的冷凉,简直就是炭火。
来人的脚步声迫近。
博雅爬上墙头,直接一跃而下,落地时,双脚疼得发麻。
牛车还在原处。黑牛正悠悠闲闲地轻甩尾巴,在博雅靠近时转头看一眼,又回过头去。
博雅背着晴明钻入牛车,刚刚坐定,黑牛就不急不徐的迈出脚步。
博雅不知所措,惶惶然地不断为晴明擦去汗水。
晴明无力的随着牛车颠簸晃动,博雅揽住他,发觉他的红唇竟失了血色。
牛车外,天际绽开破晓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