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讨厌钢琴。听说她是个音乐神童,全因诞生於一个音乐世家——说是音乐世家也不过尔尔,父亲在巷城最大的乐团不过是吹FrenchHorn的Forth,也就是FrenchHorn中最低级的一部,而稍好一点的母亲是吹长笛的,还升不上首席,只不过是一个Second——但她在两岁时被母亲抱上琴凳,伸出小手,弹了一个Cminor的scale,竟没有一个错音。
那也不过是一件很自然的事。父母也有精研钢琴,都考到演奏级的程度,而她两岁时就「懂得」弹scale,无论是Major或Minor都弹得到。为什麽呢?因为自然。一个八度、两个八度,她自自然然就找得到合适的音,因为一旦按了错音,乐声听来就不谐美。
然而父母跟身边的人都觉得这不是一件自然的事。她被送去学琴,五岁就在钢琴世界崭露头角,那时没有哪个本地评审没有听过「章悦」这个名字,也没有哪个长居巷城的外国评审,没有听过「JoyCheung」的名字。洋名叫做Joy,但她从来没感到快乐,因为钢琴霸占了她的生命,就如一森紮根在她体内的大树,以她的童年、青春、时间为养份,只余下一具空壳。
章悦今年十五岁,三年前的某个午夜,她因心痛而醒来,还以为是隐性的心脏病发作。她起床,挣扎着冲到房间的三角琴前,盘踞於体内的那棵钢琴化成的大树忽尔伸长枝叶,插入她脆弱的心肺,身体里的一场大爆炸。她把洁净得反光的、漆黑的钢琴表面弄脏,大坨的呕吐物冲出檀口,一室的恶臭。她就这样离开了家。
在街上流浪了三日,睡公园,身上的零用钱还有很多,全因她每年在钢琴比赛赢得不少大奖,父母也会在奖金中分出一份微薄的给她,权当零用钱。不用太多,就这样微薄的一份,从三岁堆到十二岁,多年来无数奖项各抽出的一份微薄奖金,足够让她度日。没有洗澡,没有刷牙,向来被恭维成才貌双全的钢琴天才,一旦落入凡尘,竟然如此安於为泥垢盖着本来面目。
她由巷城的东区走向西区,又由南区偷渡到北区,最後她去了最繁荣的T区,经过一间连锁琴行。她根本就不需要去琴行学习,从小到大都在家里跟从父母特地请来的教师。她瑟缩於琴行旁的石梯,木然看着往来的行人,甚至於为了行人那鄙夷又同情的眼光,而由衷地快活起来。就在这时,章悦注意到一双棕色尖头皮鞋入了她的视线范围。
那种颜色犹如放凉了的红茶,高贵而拘谨,那是她待在原来世界时熟悉的一种颜色,因为她的哥哥也有这麽一双鞋子。沿着皮鞋往上看,是一双被黑色西裤裹着的男人的腿,修长有力,就像HellenisticPeriod时候的男雕塑,肢体纤细却蕴含生命力,让人不自禁惊叹於那种阴柔中的阳性美。再往上看……看不清他的面目,但章悦很想看。这一份想念使她站起身,发觉自己还是要昂着头,才能对上男人的眼睛。
但是,很遗憾的是,这个男人深深刻印在她脑中的形象——章悦所指的是第一次留下的形象——并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特有的动作。那是在她成为男人的学生後才发觉他有的,一个小习惯。
他喜欢咬手指,但不是简单地咬。留有约两毫米白边的指甲,往往被他啃得巌岩巉巉,血丝将看起来是淡粉色的指甲,染成蔷薇的红,鲜艳欲滴,男人见了血、尝到腥味,就会咬得更用力,直至第一颗饱满的血玉珠顺着纤长细白的手指滑到指隙间,缠上一条红绳。
她见到从琴行出来的男人,一手插着大衣口袋,另一手凑在嘴边,啃咬。年轻的男人舔去指间的血迹时,无意中瞥见了章悦这麽一个小乞丐般的少女,没有表情、没有反应,他那双温顺的下垂眼的深处,并没有人应有的有机的生命力。
是一个活着,但又不似活着的男人。是一个对自己的鲜血没有感觉的男人,亦是一个见到肮脏的少女而没有任何同情或轻蔑的男人。与其说是不卑不亢,不如说,其实男人到底是不是一个活人?一个有感情、有温度、有思想的活人?
为了解开这个疑问,章悦回家,并承诺会做一个好孩子,但条件是,她必须去那间琴行跟那个人学乐器——就算那个男人不是教琴的,她也要学。结果,章悦的直觉很准:男人的确是琴行中的老师,并且是教钢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