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称:荷莺雁)
「我⋯⋯无法原谅你们。」我想要斩钉截铁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但刹那间又停住了几秒钟,之後犹豫的我还是得出了结论。
我的手握着展望台的生锈栏杆,一点也不担心安全问题的我,将身上所有的重量压在这脆弱的栏杆上,嘴里吐出一口又一口的白烟,寒冷的空气在我的肺部里不停地打转,不管我穿了多少件毛衣、保暖衣,再加上一件厚重的羽绒外套,我的全身上下还是感到刺骨的寒气。
对於我来说,原谅这一词汇在我的人生里,应该永远也不会出现,尽管我所期望的救赎必须要有原谅这一个过程,我也丝毫不犹豫的选择放弃救赎。
“原谅是要有勇气”,我常听人这麽说,而我也深信着这说词。
没有足够勇气的我,根本无法放开心中的枷锁,去原谅那些以往的过错与人们,毕竟我只是一个低下的凡人。
牺牲愤恨的思维,这种事我还做不来。我依旧只是一个爱恨分明的人,不懂得何谓松手,只要是可以紧捉住不放的东西,我必会紧捉到最後一刻,不管是我的这份原罪,还是我的悲剧性人格,我都已经沈溺其中,习惯了它们长年来的陪伴。
这种矛盾的想法连我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这些年来分明很痛恨着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枷锁,但是我却丝毫没有想过要扯开它,反倒与它有了一个无声的共识——继续承受。
「我是不是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更加的扭曲?」像是自嘲一般的语调,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思维了,一点也不懂,甚至不晓得这一个自己是不是自己了。
泪水像是廉价品一般的不停滑落脸颊边,冰冷的空气让泪珠更是刺激我脸颊上的肌肤,水分似乎一下子就凝结了。
无奈是我对待事物的主要情绪。
我没有像以往一样的激烈嘶吼,也没有咆哮,只是静静地眺望着充斥着灯光的街景,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给你。」突然间从我的身後递出了一条乾净的男性手帕。这一个声音和普通人不一样,字音有些模糊的七上八下,语调也有些诡异,但是听久了就会习惯,且轻松地了解。
我先是惊讶地看着杨眠,接下来是收起了讶异,回应了一个笑容给他,接过他递给我的手帕。
「谢谢你,杨眠。」能如此轻易看出我脆弱的人,大概只有他和另一个人了。
我和杨眠是在这一个展望台认识,也可以说是在那之前就在医院相识,我们两个人都是喜欢静静地望着街景,享受着一时的寂静。
杨眠比我大了七岁,现在是二十五岁的他,任职於全球最大制药公司的亚洲部门。虽然年纪轻轻的他主要是在研究药物的毒性方面,但是可以说是公司里重要的研究人员,这一点也反应在他的食衣住行方面上,身穿着贵重的订制套装,套上了一件深色的Burberry风衣,就连手腕上的经典表也是一只要价几十万的爱马仕。
不过,看似完美的他,也是有说不出的心酸。
是真正的说不出的痛。
杨眠是一个“後天性”的耳聋者。这是一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着凉就不好,回家去。」杨眠将脖子上的羊毛围巾拉了下来,套在我的脖子上,微笑地说道。
尽管他迥异的说话腔调,也不会让我讨厌他,反而让我越来越迷恋这一个男人。他努力表达自己的想法,适时地展现出关心,不过时常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容,但是待在他身旁愈久,就会发现他独一无二的魅力。
你越是了解他,越是知道他笑容背後的忧愁,同时也更能清楚地见到那一个最真实的杨眠。
你只会爱上他,而不会有其他念头浮现了。
我伸出手到他胸前的高度,「恩,回家吧!」我等待着杨眠握住我的手,这是我和他两人的默契,只要手一伸到胸以上的高度,就是想要握住彼此手的含义。
有一种依偎是互舔伤口,另一种则是互相伤害,我和杨眠处於这两者之间。
我们互相疗伤,也互相划开结疤的伤口。
疗伤是为了接下来做准备,毕竟伤口要是太过严重,也是会丧命。当伤口貌似快要愈合的时刻,我们又会不约而同地扒开对方的一切,只因为我们都想要记住疼痛所带来的满足感,以及一种因痛而激起的快感。
痛,让我们还有一丝存在感,还有感觉自己依然活在乱世之中,这一个与我们格格不入的社会。
(1号:杨眠,充满新伤与旧伤的破烂身躯,无一处完好。驯兽师代表。)
*
回到家後,我立刻冲到了客厅,按下了室内暖气。
「外面真的是冷死人了!」我两只冷冰冰的手,缓缓地伸进自己被层层衣物保护着的腹部,虽然一开始触摸会颤抖一下,不过久了习惯後就会觉得很舒服。我整个人瘫软的躺在双人沙发上,两只脚一前一後地摆动着,心里想着还是室内最好了。
『你有想要吃什麽吗?』杨眠比着流畅的手语看着我。
「恩⋯⋯那杨眠你有想吃什麽吗?」
『蛋花粥?』这是我的最爱没错,但是⋯⋯。
「你都陪我吃一个礼拜了,你不会腻吗?」我从原本躺着的姿势变为坐着。
『不会。』杨眠对我露出一个灿笑,走到了没有隔间的开放式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鸡蛋,还有一盒微波白饭,准备开始做饭。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杨瞑的後面,想要吓吓杨眠,但是他却抢先我一步,回了个身地往後方看着我,用他的手摸了摸我的头顶。
「你真的都没有什麽想吃的吗?」我捉了桌他的衣角,让他再一次转头看我,我故意这麽做让他看见我的唇形,这样他才能读我的唇语。要是我站在他後面,又用嘴巴说话,他根本不知道我想要对他表达什麽。
杨眠没有给予我回应,所以这一次我就比了一个简单的手语,『都没有?』我歪着头。
「⋯⋯」过了几秒,杨眠都没有任何举动。
之後,杨眠微弯着腰,将他的额头靠在我的额上,手伸了出来轻抚着我的右脸颊。他的手不热也不冷,处在一种中间值。我不会排斥他的触摸,甚至有些愉悦被他如此对待,因为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细心呵护,让我的心头上有些温暖,而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他的双唇附着在我微勾起的嘴上。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吻,但是它就像是咖啡一般,你慢慢的回味,就会发觉它的浓醇。
我们俩的关系是一种说也说不尽的连结。
看似暧昧的我们,其实对彼此来说,再近一步的关系并不适合。而我所说的我将会愈来愈爱他,也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也可以称作一种虚伪的好听话。
杨眠无法唤起我想要爱人的慾望,而相同的我也无法唤起他爱人的勇气,因为我们两个都痛过,那种痛一辈子也不想要体会第二次,一次的经验就让我们永生难忘。被重要的人割舍、抛弃、背叛,那种事⋯⋯我们脆弱的无法再一次承受,所以我们有了一种默契,绝不会对另一人说出爱这种字眼。毕竟,伤害让我们退缩了,恐惧了,根本抹消了我们爱人的念头。
爱,是一个在我们之间,绝对不能说出口的隐藏规则。
「既然,你都这麽回我了,那就吃蛋花粥吧!」我微笑地说道,而杨眠也站直了身,回到了电磁炉边,准备开始煮粥。
我没有站在杨眠身旁,因为这样只会妨碍到他做饭,所以我只是无所事事地,从书包里拿出了明天要随堂考的数学讲义。我想了想最後决定坐在厨房前的餐桌椅上,要是坐在沙发上,我的睡意一定会阵阵袭来。我可不想要让自己最拿手的数学,因为一时的疏忽而少了几分,从平时的九十几分,掉到七、八十分。
细细的检阅一题又一提的数学题目,数字与数字的交错,算试与公试的交杂,这些都不会让我烦闷,反倒让我觉得有趣,甚至沈溺於其中。我可以从数学中,寻获一种成就感,那是谁也无法给予我的。
当我发现自己对於一道又一道的数学题,都没有任何疑问的时候,放自在铅笔盒边的折叠式手机,哔哔的震动着,萤幕上显示着我所熟悉的号码。
电话响了一秒⋯⋯两秒,到了第四秒的时候,我才缓缓地打开,静静地放到了耳边:「喂?」
电话的另一头没有任何的声音传来,唯一有的只是规律的汽车引擎声。
我发觉自己的手正在微微的颤抖,呼吸慢慢地从正常转为急促,心里莫名地有种恐惧浮现。
「你应该记得,在手机响了五秒前就要接我的电话。」低沉又充满磁性的嗓音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其中还带有一点不满的语调。
「什⋯⋯麽事?」我连说一句话都有些勉强,更不用说想要压制住他的气势,只是任由他将自己压在脚底下,狠狠地玩弄,践踏着我所有的思绪。
「我在你公寓下。」他在暗示我,在五分钟前到达一楼大厅。
一听到他的回话後,我立刻看了一下杨眠,发现他还在煮饭,没有发觉我正在讲电话,顿时松了一口气。当下我没有告知杨眠我接下来的去向,只是简短地在餐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为什麽自己没有和杨眠说,我也不知道,单纯的不晓得我自己那时在想些什麽,就让这一切继续发生了。
“我去找杜梣峰。”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我没有多交代些,也没多写些什麽,就这样我放下了手中的原子笔,望着杨眠的背影约一分钟後,我意识到了自己不能让那一个人等太久,所以我迅速地收拾了一下书包。不过,因时间太过急迫,我身上没有穿上任何一件大衣,就这样穿过了玄关,套上了一双学生款的黑皮鞋,而唯一保暖的衣物只剩下脖子上,那条杨瞑替我围上的围巾。
走出了电梯,我心里已经没有再想杨眠了,现在让我全神贯注的是,驾驶那一台黑色BMW房车的男人——杜梣峰。
外头冷飕飕的空气,让我打了一个颤,却没有停下我的脚步。
我叹了一口气候,拉开了车门,眼前映入的就是那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五官。
尽管月亮高挂,没有太阳刺眼的光线,我仍可以清晰地瞧见杜梣峰那双摸不透的金色瞳孔。杜梣峰深邃的五官,乾净俐落的褐色短发,锐利的双眸随时可以看清一个人的心理,左边的眼角些微地被刘海遮挡住,却依旧挡不住他强势的气场,他算是唯一可以压制住我梦魇的男人,相反地,他也可以无止尽地释放梦魇对我的伤害。
我一坐上旁边的副驾驶座後,他立刻反锁住了车门,就好像深怕我随时会逃离他一样。杜梣峰做足了万全准备,以防止我逃开他的身边。
我不懂他为什麽认为我会逃离他,就算我想那麽做,我最原始的直觉,也会警告我别做出如此不明之举。而且,现在的我也不会有想要远离他的想法,只是会对他产生防御性,以及弱者遇见强者的畏惧。他就像是刽子手,手握着一把主宰我人生长短的锯子,随时随地都可以轻松容易地,拿下我那摇摇欲坠的人头。
在恐惧下所延伸出来的感情,可以有所期待⋯⋯吗?还是,我就这样继续的抱持着敬畏他的态度,让他了解,在他面前我什麽也不如,只是迎合他发笑的丑角?
「我们⋯⋯明天才要」我的话语还未说完,脖子上的围巾就被杜梣峰扯下,他的右手紧扣住我的後颈,不给我往後退的机会,他的嘴里是混杂薄荷味的酒气,舌尖轻触着我的门牙,温柔的亲吻和他所说的话截然不同。
先是一阵挣扎,之後放弃了清高的举动,我选择了与他一同沈沦的选项。
当杜梣峰放开了紧咬住我的两片唇瓣时,喘气声在我们之间流荡着,我为抬起头看向他。杜梣峰没有一丝混乱的呼吸声,只是冷静的直视着我,尽管这里没有一盏路灯,却可以藉由细微的大厅灯光,让我可以看清他半边的脸部。面无表情地杜梣峰,对我来说也不是第一天了,照理来说我应该习惯了这种应对,但是这一次我却不知道为什麽⋯⋯有一点失落。
「我知道我明天才有你的约诊,一星期一次的诊疗时间。」杜梣峰一边说一边驾驶他的房车,而我好像如此轻易地被他带离了我的居所,不过我也没有表达怨言的权利。
「那⋯⋯就放我下车,反正⋯⋯明天就会见了。」望着车窗外一幕幕路过的店街,行车的路线让我大约猜得出来,目的地是哪了。我的手紧握着门边的把手,不是因为车速过快,而是一种不安全感逐渐吞噬我的思绪。因为,我的一切他都会加以分析,所以我理所当然地会对他产生警觉心,毕竟他是我的主治医生,这世上最了解我的男人。
最脆弱的一部份全被他看光了,有如我一丝不挂,赤裸裸地站在他面前。如此懦弱的我无法在他面前完全地抬起头,因为视线与他对焦太久时,我会觉得自己再一次的被看透了。
路灯由橘转为红,杜梣峰没有理会红灯在他前头闪烁着,直接穿越了无车的大马路,幸好现在不是车潮的巅峰期,所以不用担心发生什麽意外,但是这样危险的举动还是会有些机率,好比说从哪条小巷的机车,突然冲出而发生车祸。
「现在就想见你。」我正准备对他说这样很危险的前一秒,他率先开口了,认真严肃的眼神不是看着我,而是注意着前方的路况,但是从他的语气里,重重地带着一丝任性与固执。
杜梣峰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未说谎,也不会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更不会做让他後悔的事,虽然我觉得他现在就在做让他後悔下半辈子的苦差事⋯⋯。尽管我深怕被他挖掘心中所有丑陋的人格,但是我却不讨厌,这一个在外人眼里冷漠无情的医生,对我做出一件又一件让我恐惧,却相反地又让我窝心的事。
「你,⋯⋯有时候有和我一样很矛盾。」我的脸孔从车窗转向杜梣峰。明明在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对我说你是一个规矩的精神医生,此刻却一而三再而三地做出了,超出医生与患者之间该有的行为。而现在,你又突然间的坦言说,想要见我,单单这一个理由⋯⋯你到底执着在我哪一点,在意到不得不打破自己平时所武装的冷酷无情?
「或许是吧⋯⋯但是,我坦然面对。」这一次的红灯,杜梣峰乖乖地遵守了律法,踩下了煞车。
你是在反讽我吗?因为,我不想原谅那些人,所以不停地加深自己的枷锁,将自己环环扣住,哪也去不了。
「我没有想要表达什麽,只是第一次我对一个人有这种感触。」杜梣峰细长的眼睫毛,在我眼前是这般的勾魂。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我放在大腿上的左手,而这一个动作,让我惊吓了一下。
「荷莺雁,我在意你,在意得不得了。」金色的双眸里,是与以往所展现出的寒冷,截然不同的炙热。
他一句又一句左右人心的话语,柔和地滑进了我的耳膜,那些低沈的嗓音回荡在我的脑里,我被杜梣峰弄得有些精神错乱,同时也有一种诡异不符合我的愉悦在心头蔓延。
「这种⋯⋯在意,会持续多久?」
我恐惧、畏惧失去,要是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场不久就会散场的宴席,我宁愿从开始前就婉拒。
「就算你想放开,我也不会让你走,除非你死。」沈重的语义从杜梣峰嘴里吐出。
普通人对於这种沈重的告白绝对没有好感,反之我就是奢望这种压得我喘不过气的情感,我渴望着、向往着、觊觎着这种联系。不过,我没有立刻回应杜梣峰,而是想起了过往,那一句又一句的誓言与约定,到了最後一刻仍旧化为乌有。
我先是微笑,但随之却又是一阵难耐,我的两只手轻捧住杜梣峰的脸庞。我心里想着,自己真的可以就这样获得他人的关注,或是得到一种密不可分的联结⋯⋯因为我不够完美的让人来渴望、需要,或是爱我。
要是,杜梣峰最後也松开了我的手⋯⋯。
「你会後悔⋯⋯」我抿住双唇,极度的想要将自己的情绪压抑住。
杜梣峰只是说了一句话,我就觉得自己真的毋庸置疑地被他吸引了,因为他的一句话,我再一次呼吸,再一次地露出浅笑,再一次的拥有一种平衡,我再一次地直视着他。
「我说过了,我从不做让我自己後悔的事,同样地,我说出口的话,绝对不会反悔。」果然,杜梣峰真的很了解我。
我不安的混乱感,霎那间被杜梣峰的话语抚平了。
当我们抵达了杜梣峰的透天别墅时,我看见了一个人影,而杜梣峰大概也有瞄到,因为我听见了他啧了一声,是很不耐烦的那一种。杜梣峰叫我直接从车库里的後门进房子里,在客厅里等他,嘴上说要处理一些事,但是我知道绝对不是花个五到十分钟就能解决的事。
毕竟,站在大门前的那一个身影,是杜梣峰的未婚妻。
先看着杜梣峰往车库外走去的背影,我才缓缓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备用钥匙,插进钥匙孔,转开了门锁。就在刚刚,自己心中萌生了一点妒意,只因为杜梣峰要去和他那位未婚妻说个话,明明不需要在意这种事,毕竟杜梣峰也说过了,他已经解除婚约了,我却还是对此纠结了一会,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了。
虽然,我从来没有和他未婚妻说过话,也未曾见过面,但是我偶然在杜梣峰仓库里成推的箱子中,发现了一张被纸胶带层层包覆住的照片,里头的女人有着一张清秀的文质淑女脸蛋,过肩的深色长发,穿着一身朴素却高雅的连身洋装,而杜梣峰则是站在她的身旁,依然俊俏的他,却没了那一袭让人难以靠近的气息,反倒露出了一张腼腆的笑容。
那个女人,非常完美,而站在一旁的杜梣峰也非常完美,他们或许就是人称的天作之合。
「越想就越心烦。」我瞧了手中被我转到一半的门把,之後下定决心了,别再想一些心烦的事,用力地扭开了门把,我再一次走进了一场扭曲的空间之中,但是这一次我可以说是自愿来到与他的空间。
(2号,杜梣峰,冷漠无情、无法相信他人的男人,只有在她面前才会一一卸下心防。魔术师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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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运动电子表,上面显示着凌晨四点。接下来我环视了一下周围,才发觉这不是自己昨天睡觉的地方,而是杜梣峰的卧室。
「为什麽会睡在这?杜梣峰把我抱进来的吗?」我拉开了深蓝色的被单,赤脚的踩踏在冰冷的大理石砖上,先是颤抖了一下,之後捉起一旁由毛线织成的披肩,不知道是不是杜梣峰贴心准备的,我也没有在想些什麽了,只是很自动地将披肩裹在自己身上。
从紧闭的卧室房门底下,可以清楚的瞧见一丝光线,而当我愈走进门前时,就又可以听见杜梣峰与一个女人的声音,杜梣峰没有发出太多的声音,反倒是女人的声音越来越不加控制,甚至到最後我听见了玻璃碎裂的声响。我没有压制下我的好奇心,微微地推开了房门,眼帘印入的女人身影百分之百,就是照片上和杜梣峰一同露出崔灿笑容的女人,但是从她的身上我似乎找不到了完美这一个词汇了。
我愈是直盯着那女人,愈是感到悲哀,还有一丝怜悯,因为从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优雅的踪迹了,反倒是疲累和心痛占据了她憔悴的颜面。
「荷莺雁,你还醒着?」杜梣峰完全没有要掩饰我的意思,明明我只是莫不作响得躲在门後,窥探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不想要制造任何不必要的麻烦,却被杜梣峰的一句话给彻底毁了,彷佛他故意这麽做一样。
原本应该有着充斥慈祥的双眸,此时却被血丝以及怨恨所取代,女人集聚了所有怨念督了我一眼,之後就朝我冲了过来,用她纤细却有力道的双臂拐住我的脖子,将来自体内最深处的愤恨全部一次性地对着我发泄。
不到两秒的时间,杜梣峰轻松的用一只手,将女人从我身上硬是拉了下来,这一个动作即是拯救我,也是毁了我。
我刚所承受的痛苦,和身体习惯的痛楚比起来,这点小程度根本不算什麽,只是我好像些微同情女人眼神中所流露出的毁灭。不知道为什麽,麻痹的情绪反应渐渐的被唤醒,就好像长时间失去的人格,正在逐一的苏醒。
「要不是有你!杜梣峰才不会离开我!」女人的眼角下,是如同鲜血一般浓稠的泪渍。她拼命地对着我嘶吼,想要威吓我离开这个原本属於他与她的场所,但是没有让她等到我的回应,杜梣峰就用他的右脚狠狠地朝女人的腹部踹了下去。
那麽一下,我可以利用女人嘴里所发出的惨叫声做为依据,而从女人脸上狰狞的表情,我又可以确认了,这麽一下有多麽痛,可见杜梣峰完全没有保留任何力道,直接让女人的腹部承接下他所有的力道。
「我根本不记得我和你有过一段。」杜梣峰脸上露出令人战栗的冷酷。
「你!要不是因为我,父亲才不会这样对你!」
「是因为你,还是因为我的能力?」杜梣峰用脚背将女人形同屍体的身躯翻了个身,之後又不了一句话,「这一点你应该最清楚不为过。」
「你别忘了你的家人还在我手中,只要」女人的话瞬间被蹲下身的杜梣峰,用拖鞋头给堵住了,唯一能听见的只剩下呜咽声了。
「都已经被逼到悬崖边的人,还有心思顾及家人这种空而无用的关系吗?」无情的话语是有着难堪的过往。
「杜⋯⋯」女人的闷哼声让我紧闭双眼,我想要出声制止,但又合上了双唇,静静地端望着同样被过往伤害得体无完肤的杜梣峰。站在相同样场上,我是不知道杜梣峰与她有什麽过节,不过让他有如此反差的行为举动,铁定不是我能想像的境界,而这也就可以说得通他为何如此残酷得对待她。
我选择和杜梣峰,我的主治医生,我的救命恩人,成为一阵线,成为一个卑鄙的协助者。
我们只是在报复、宣泄、释放,要是不这麽做的话,我们大概永远也无法融入没受过任何伤害的你们。这样想或许极为冷酷且残忍,更不用说有无良心谴责了,因为我们必须忽视一切道德观念,毕竟我们的存在就建立在,人们所谓的良心的阴影之下。
「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女人使劲全力地将拖鞋头吐出,咬牙切齿对着杜梣峰吼道。
「在那之前,你可要先过你父亲那一关。」如撒旦一般的笑靥在他的嘴角边绽放着。
「你在说什麽⋯⋯」深怕自己秘密被杜梣峰看清的脸,到底是什麽让女人这麽害怕,而杜梣峰又是以什麽做为威胁她的利器。
「肚子里的孩子,应该是你和哥哥的骨肉,我应该没有说错吧?」轻带着笑意的杜梣峰,这时倒在他脚边的女子,却是面带着惊恐的神情。
经过刚刚杜梣峰那重力的踹击後,女子腹中的孩子完全没有生存下去的机率了,毕竟光一点的撞击就能让孕妇流产,而刚刚的杜梣峰则是大力地往女子此时最脆弱的部位攻击,完全抹杀了希望的可能性。
「你这恶鬼!撒旦!根本不是人!」崩溃的咆哮对着杜梣峰爆发。
「不知道谁才是恶魔?是你?还是你的哥哥?亦或是产下的孩子?」杜梣峰的这句话让我刺痛了。
尽管他争对的是这倒在地的女人,但是我同样是由肮脏关系所产下的物种,这样的我真的是恶魔?
「杜梣峰,别再说下去了⋯⋯」我走到了灯光下,也就是他们俩现在的所在处,我没有看着女子痛哭流涕的面容,而是直视着这一个我恐惧的双眼,杜梣峰锐利的瞳孔。我放弃了无声的权利,同时也舍弃了旁观者的权利,我出了声制止了杜梣峰。
「要是你不出现的话,我根本不会有现在这种下场!!」女子换对我怒吼,空气中是她激动下所喷溅出来的唾液,还有她高分贝的音波。
「这女人还真是不知道自己处在什麽境地。」杜梣峰冷笑得再用脚大力地踩下去!我可以听见那一声沈闷的破碎声,同时也听见了女子心中瓦解掉的最後渺茫的希望,很不幸的我什麽都无法阻止,因为我只是个被世人憎恨的恶魔。
「你别再踢了,她快断气了!」我捉住杜梣峰的手臂,而要阻止他所换来的代价,就是我陷进泥沼的跳入这一个动作。
我握起他厚重的手掌,指腹间比一般人更加柔软,毕竟医生们总是有一双文人的手,我将他们轻轻地移往唇边,在上头烙下一吻。
『你只需要关注我,其他无须多心。』
我愿意臣服於你,杜梣峰。
将自己对他的那一份悸动给无视了,以这种一物克一物的方式,将自己不愿再一次揭露出的情感给忽视了。
「你知道接下来,就真的无法抽身了吧?」
「我知道。」我冷静的回答他。
他的手滑过了我最渴望被触摸的部位,脖子。
「你这一次坏掉的很彻底,因为我第一次看不见你的思绪,荷莺雁。」
「我不是坏掉了,而是早就坏掉了,毕竟在我出生那天就已经瓦解了。」我浅笑地说道。
「不只你坏掉而已,所有人都坏了。」
杜梣峰吻我双唇前的这句话,就好像在安抚我受挫的心灵,但我知道不是,因为他真正表达的意思是『他也坏了』。
***
要论阴郁沈闷,我想今天或许就是这一个绝好的日子。
全校聚集在体育馆里,聆听着师长们客套的报告演说,而我也是其中一员。我讨厌站在这之中,倾听着那些没有尝试的经验论坛,这群老师明明只是在学校课本上出现的句子,却还想要不自量力地从课本中截取一小段的精华,搬上台面当笑话。
室内拖早就被我扭来扭去的动作给脱下了,就像是在穿着拖鞋,讲到这就想说为什麽学校不给我们发蓝白脱就好了,还要故意作什麽室内包鞋?
我的脊椎靠着体育馆无温的水泥墙,这算是我当全班最後一号的特权,毕竟只有最後一个人可以从後方注视所有的人群。我无心地听老师们的训斥和建议,只想要快点结束这一场夹杂汗臭味的体育馆朝会。
当我以为朝会结束时,学生会长走上了台面,同时副会长赵灏酩也一同上前。
「今天我们学生会要向全校同学们报告,下星期六将举行园游会!」学生会长激烈的语气及动作,让我看得都替他捏把冷汗,深怕他手掌握住的麦克风,突然被捏碎造成声波共振之类的惨剧。
这一句话瞬间引爆了众多同学的欢呼声,以及击掌声,反倒是我一点都不在意有没有园游会这种东西。
我只是静静的看着台上的赵灏酩,身为副学生会长的他是因为想要效力於学校,还是只是想要让大家看到他其实很极尽的在融入这一个校园?
虽然我不确定他真的想法,但我看得出那张灿烂笑脸下的真实想法,因为我也有过那种阶段,不想让人发现自己受伤,只是想一概的隐藏住尚未愈合的旧伤。我不知道为什麽会这麽想,但就是认为赵灏酩不快乐,他抑制自己的内心,从不试图寻求解脱的方式,只是让自己更沈沦於黑暗之中。
仰望着台上的他,我们好像在一瞬间对上了视线,因为我看见那一个虚伪的笑容微微的张口,嘴型就好像是在叫我的名字。但才过一秒钟,我就觉得这一切或许是我的幻觉,因为下一秒他跟学生会长一起走下了台,而今天的朝会也就此宣告结束了。
学生们开始往大门外涌出,尽管我是离门最近的其中一位,我却选择最後才离开体育馆,因为在离开之前你可以看到人们争相的挤出这不宽也不大的门,那画面会让你回味无穷,且你绝对会想再看一次。
「你在做什麽?」一个声音回荡在这间已经无人的体育馆里。
只剩下我和他。
「我?正准备出去,不然还能做什麽?」他的话让我皱眉,难不成他看不出来,我现在正准备离开体育馆吗?
赵灏酩先是一笑,後是走到了我面前,他的手指轻勾起我微微垂挂在耳边的发丝,将它塞往耳後根。
我讨厌这种亲昵动作,除非是特殊关系,不然我绝对不要被其他人碰触,我的脚板立刻往後移动,不管他脸上的表情是如何,不管现在这麽做有多麽尴尬,我永远都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在和他人有近距离之前,我会尽可能地远离这一切,因为当别人知道我的秘密後会是什麽样的表情、言行,因此我只想要全力地避免。
「学长,我不喜欢外人和我太靠近。」我对他抛下这麽一句话就走了。
早上与下午的课结束後,就是学生们的社团活动时间,我的社团活动是西洋剑。我拉起放在置物柜里头的长布袋,里头装着我待会的练习军刀,我关上置物柜并且锁上它,无心的仰望了一下今天的夕阳,依旧是那麽的温煦,却也和以往一样无法让我由心地感受到那份暖度。
一步步地走下阶梯,手握着仿真木的握杆,有点讽刺的感觉,学校的主任们为了给家长会一些好印象,就用着微薄的资金订制了一系列的仿木楼梯杆。而这麽做,家长会也没有什麽好印象,反倒是认为学校无法给予学生们丰厚的物资,毕竟楼梯竟然是用这种人工制皮贴上的简陋阶梯。
校长也因为这一事,不停地与家长会辩解,声称学校是评估学生们各项所需,才制作这楼梯。我是不清楚校长最後是用什麽样的手段,让家长会合上他们永不停歇的嘴,只是学校现在只剩下勤学楼这里有这种样式的楼梯了,其他的都已经换回原本最为普通的铁扶手了。
穿过了走廊,我来到了面向着东边的练习场,看似老旧却十分牢固的练习场,可是其中一个能让我放松的场所。尽管,杜梣峰家里也有一个室内的小型练习场,但比起他奢华的设备,我更喜欢这种随意的感觉。
我才一进到练习场,就看见赵灏酩对我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很腐烂,真的很恶心,让我反胃。
「学妹,你和我对练一下,好不好?」
没有察觉自己身後的说话声是对着自己,我不以为意地放下手中的书包,拉开了布袋的拉链,从布袋中拉出了我非常珍惜的军刀,我每天可是都有好好的保养它,绝对没有愧带它的意思。虽然,军刀是我的最爱,也是我的首选,但碍於我的性别,女性是无法参加军刀比赛,所以我也只能屈於赛事规则,参加锐剑的比试。
「学妹?」赵灏酩用手点了点我的背部,也因为这一个动作,让我意识到了身後有一个人,同时竖起了我的警戒心。
「学长,什麽事?」
赵灏酩指了指中间的安全踏步,示意的说道:「练一场?」
“可以不要吗?”心里想着这话,但是我哪能说出口,毕竟学长可是西洋剑社的部长,闲闲没事招惹部长,也只是给自己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过了短短的几分钟,在头套中的我,眼神谨慎地看着眼前的敌人,锐剑是以一刀作为决胜负的击剑比赛,因此时机点非常重要。
他的每一个停滞动作,都将成为我击中他的机会,因为在做动作前绝对会有空隙,我只要在那一秒前攻击就行了。
手指以及手掌都紧扣着圆柄,集中力是关键,我的脚尖微微踮起,後脚的小褪则是微微勾起。
我看见他的手臂颤抖,不是害怕的那种颤抖,而是在行动前的预先小动作。没有多想,我直接一脚跨步,手臂一伸直剑尖击中他左胸口,而他瞄准我的右手臂也就是握住剑的这只手,但是我轻松的闪开了。
「左方获胜!」当裁判的同学在中间宣告着胜负已定。
一把拉下厚重的头套,头套一拿下我才发现绑住发尾的橡皮圈已经断裂了,头发在我面前飘散着遮挡我的视线,所以我空着的手拨开我过长的斜刘海。
「还是这麽狠,直接戳我胸口啊!」这个高亢的嗓音回荡在练习场,但却没有进到我的耳膜里头,只是轻轻地擦过。
「比赛是不能放水。」我淡淡的对着赵灏酩说道。
没有给赵灏酩说任何一句话的机会,我只是静静地到了一旁,准备开始我的基本练习,对着墙壁上挂着的人形立牌进行一连串规律的攻击。
「你就这麽不想和我说话?」
「⋯⋯。」我没有说话的紧盯着眼前的立牌,挥舞着手中的锐剑,而额上的汗水也一同的落下。比平时还要有力的挥动着手上紧握的锐剑,是否是因为我将人形立牌想像成身旁的赵灏酩,一遍又一遍地用着锐剑穿刺他的身躯,一次又一次的将他的笑容给刺破。
「星期六的校庆,你们班是做什麽摊子?」
「我们班是做关东煮,而且绝对跟外面卖得不一样,我们班可是想了一百种的口味喔!」
「你要是来的话,我会给你打折的!」
赵灏酩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完全不会看我已经僵掉的脸色,我不知道他是傻,还是会装,不过我也不想分清楚,只是觉得他很烦。明明这里是让我享受一小段自由放松的时刻,却被他不间断地打扰。
「学长,请让我安静的练习。」
我回头瞪了一眼,不停在我耳边制造噪音的罪魁祸首——赵灏酩。
「那我和你一起吧!」迎合他人的笑容让我由衷地生厌。
「不劳你,我一个人就好。」尽管我的嘴都这麽说了,咬牙切齿地的强忍着心中的烦闷,压抑下随时都可能爆发的怒火,手里的剑靶握得更紧了,甚至到了发紫的地步。
赵灏酩站在我左边的立牌前,一直僵持着那令我有杀人冲动的笑容:「没关系!」
好像⋯⋯理智线不自觉地断裂了,我先呼出一口二氧化碳,再吸进一口氧气,深了呼吸後,不打草稿地直接说出现在我最想说的话。
「其实,你不用拼命地捉着脸上的面具,来迎合我。」震惊地放大了瞳孔,我知道一定会有这种反应,但是下一秒他露出了我预想之外的表情,又或是说我期待的神情。
那是一个无奈,难耐的皱眉脸孔,这就是他最真实的模样,没有任何隐藏地展现出来,比起他虚伪的模样,我还比较喜欢这一个他。
「现在,才是真正的你。」
赵灏酩纠结的颜面,扭曲成一块,好像找不到任何可以表达自己现在情绪的神情。
「我就直说了,前一秒假笑地取悦他人,努力地融入群体的学长,只会让我感到反胃。」
揭发一个和自己十分相似的人⋯⋯是否会伤害那一个人,我压根地完全没有心思去想那种事,况且我自己的事都来不及顾了,哪里有时间去关心他人会不会被我弄得伤痕累累。而或许是因为可以伤害他人,我才会去揭露赵灏酩的面具,从中获得一种优越感,以及成就感。
「学妹,你还真是毒舌⋯⋯」赵灏酩说到最後,情不自禁地开始落下一滴又一滴的泪珠。
纠结的你,在坚持着什麽时,就像我一样吗?我依旧还在和自己的身世奋斗着,肮脏的血缘,污秽的出生是我所该背负的罪孽;有一天或许我会屈服,又或许我会征服它,但是我清楚知道那天的到来还有一阵子,我会等待自己的结局。
这麽努力紧握着脸上一张又一张的面具,是为了什麽?
有什麽理由让你必须虚假地过人生?
难道,你也是坏掉的一员吗?
「面具,戴久了也会累。」我停下了戳刺的动作。
「就是不能卸下,才会一直戴着它们。」难耐的语调中包含着忧愁、绝望、宠溺。
(3号,赵灏酩,虚伪地迎合他人,是有所苦衷。戴着无数面具的面具者,仍活在他人的施舍下,喘不过气。面具师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