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白帝……或者一护更愿意称呼为白哉的男子的沉思被一阵压抑到极低却还是难以忽略的咳嗽声打断了,一惊,怀中的青年不知何时从调息中醒了过来,情况却反而变坏了——涨红了脸却死命忍住咳嗽,嘴角甚至沁出了细细的殷红血丝,那双握刀时稳定得可怕的手此刻正痉挛般的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衣襟。
要命的是那群楔而不舍的家伙似乎又要搜过来了!都来回了三次了吧?
白哉低下头,吻住那张曾经甜蜜得引得他一再探索而现在却充满着血的铁锈腥甜的嘴唇,将忍耐不住溢出的声音统统吞进,按在青年背上的手掌也送出一道温和醇厚的真气,帮助青年镇压住因为积年的旧伤发作而逆冲的真气。
直到微微杂乱的声音过去才抬起头来,手掌却再没有放开。
逞强成性的家伙!都伤成这样了还不肯说,想就这麽遮掩过去麽?白哉暗自气恼不已,却知道自己真的是拿这个家伙没有办法。
先爱上的人总是这样,而这伤……也有三年没有发作了吧?三年前……
围城的时候一护曾经亲自带兵夜袭军营,虽然造成了己方不小的伤亡,却运气不好地碰上了自己,那时候已经极其疲惫的一护伤在了自己霸道酷烈的帝王心法之下,直到城破,都只是强压下伤势而根本没有时间疗伤,被俘後这倔强的家伙也绝不可能将之告诉自己,或许,他还盼着乾脆就那麽伤重而死吧?加上被禁制了功力,等到了锦樱城发现他吐血不止的时候再来治疗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竟就此成了个不大不小却缠绵不去的痼疾。
三年前的一个深秋的日子,一护又称病没有上朝,白哉心下担心,早朝结束之後就去了将军府。挥退了迎接的下人,白哉独自熟门熟路地穿行在下人寥寥而显得冷清的府里,正想着要劝一护同意多派几个服侍的人……
“一护,皇兄这两年来什麽奇珍异草都帮你用过了,你这旧伤怎麽老好不了呢?太医说都是因为你情志郁结,所以这瘀血才老是逼不出来,你……还是要放宽心啊,只要好好休养养,肯定会好的。”
那是去世皇后的妹妹,被自己封为公主的露琪亚的声音,她跟一护奇异的颇为投缘,算是一护在净灵朝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白哉心中一动,收敛了气息。
然後他听见那人轻笑,又咳了几声才道,“不好也无所谓了,有时候,真觉得只有这伤,才是缠绵贴身的,若它也弃我而去了,我还有什麽呢?”
话语里意气无限萧索,露琪亚对这不听劝的顽固分子不由得着了恼,“皇兄这般对你,你竟然还说这种话,你真的是没心肝麽?”
一声冷笑,可惜那时候自己却听不出那只是一向逞强的一护口没遮栏的负气之语,“你皇兄要怎样是他的自由,跟我无关!”
顿时满身满心的冰凉。
露琪亚气得拂袖而出,却差点撞上了自己,一声惊叫,“皇兄!”
自己就那麽走了进去,死死盯着病中苍白如雪的颊,盯着他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话语一字字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血一般,“好!很好!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因为真的是用了真心去爱,因为真的是得不到回应地等了太久,所以这次也是真的动了气,灰了心,冷了意,真的下了决心要断了思,绝了念,葬了情,数月间任他在府中养病,完全的不闻不问,露琪亚多次求他也置之不理,直到露琪亚哭着骂他跟一个病人赌什麽气,您知道多少人趁机想要致他於死地麽,难道您也真的想要他死麽,才悚然惊觉,再次踏进那个因为“失了圣宠”而愈发冷落凄清的将军府。
自从来到净灵朝之後就一直只穿黑衣的青年罕见地着了一身清素的白,长发披垂,天那麽冷,下着碎碎的小雪,窗户却大开着,几枝开的清艳的红梅如火如霞,将窗前清瘦如梅的憔悴人儿衣上的白颊上的白衬得令人心惊的清绝,缥缈得已经没有了多少属於“人”的气息,宛如下一刻就会那麽飘散在风中,化为一触即融的碎雪。
一刹那几乎要倚门才站得稳,声音都打颤了,“一护!”
心被什麽狠狠紮了一下的痛澈心肺,如果真的来晚了,如果真的失去了这个人,那该怎麽办?怎麽办?
益发透明的橘色眸珠转了转,看见自己的时候那里面遽然涌起的浪潮,是委屈麽?却马上把头拧了过去,顽固地一声不吭,自己也没再说什麽,只上前抱起轻得吓人的身子安置进温暖的内间,端起药碗一勺一勺将苦涩的药汁喂进没有血色的唇里,他低垂着眼帘,用从未见过的温顺一口口喝了,然後在药力之下沉沉睡了过去。
睡着的一护就像个孩子一样,依然透着从未改变过的真,那随着呼吸微微张合的唇在温热的药汁的作用下也暖出了几许血色,不再那麽苍冷。
倾身温柔地贴上自己的唇,柔软的触感,苦涩的药味,和着心头的酸楚怜惜,浅淡如风深沉如刻。
起身的时候衣角传来拉扯的感觉,一怔,随即笑了,数月来第一个笑容,重新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力道坐下,将那只扯着衣角不放的手纳入掌中,久久,不愿放开。
原来,你也是在乎我的。
原来,不是我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那算是两人关系的一个转捩点吧,从此一护在自己面前开始不吝展现他那丰富多变的各种表情,再不用表面恭敬的态度来疏远自己,满口的你你我我的,那种有时嚣张有时别扭的样子,是为人所诟病的“恃宠生骄”,在自己眼里却可爱到没天理,越发宠得他无法无天。
柳暗花明间,已是几年流光偷换。
只是,一护心中还是有个地方不愿给人碰,还是……未能释怀……
“在想什麽?这麽出神?”束成细线直接送入耳内的声音,低头对上的是那双即使在黑暗中也依旧光华灼灼的眼眸,淡淡的微笑了,无论如何,这双眼睛里面已经没有了让人心痛的灰色,清澈耀目一如初见。
“好些了麽?”
“不妨事了,你还没说你在发什麽呆。”
那种隐隐疼痛的神情,是在介意我今天私自跑来见蓝染吗?一护心下几分惴惴,不由得自我唾弃地患得患失起来。
白哉沉吟了半响,玩味着一护脸上掩不住的不安,“我在想,你这次这麽胆大妄为,回去之後该怎麽好好整治你呢?”
整治……闻言一护一颤,却也放了心,这说明白哉并没有生气,说不定还很高兴有了好好吃自己的堂皇理由吧。脸不由唰地一下红了,“胡说八道!”
不好意思地侧过脸去的时候颈子拉出美好的弧度,在黑衣的包裹下有种柔腻的莹洁微光,淡淡的粉色,白哉逗弄地凑过去暧昧地吹气,“是不是胡说八道,回去之後你就知道了。”
这荒淫无道的昏君!一护腹诽不已,慌忙岔开了话题,“追踪的人已经过去了吧?我也调息得差不多了,什麽时候动身?”
“不急,他们一定会来回搜索好几遍,等到天黑再走比较安全。”
无礼地斜睨,就像一只难以驯服的野豹,不以为然地皱起了鼻子的模样又有几分难言的可爱,“就在这个鬼地方窝到天黑?”
“这地方有什麽不好,有朕给你当靠垫,多少人想要都要不到。”
厚脸皮!“切!我才不希罕!”
“是,你不希罕,希罕的人是朕。”白哉长长地叹了口气,勾起了在心中压制已久的心事,“一护,你到底还要朕等多久?”
???
怎麽了?平常比这凶狠得多的话听了都面不改色的,怎麽这就一下子忧郁起来?
“朕一直在等,等你放下过往,解开心结,等你愿意把净灵朝作为你的家乡,今天你见到蓝染了……也该……”
就这麽掀开了不愿意触及的话题,一护一时间无言以对,“……………………”
沉默,弥漫在亲近依偎的两人之间,沉默得越久,气氛就越发凝重忧伤。
其实早已死心,只是终究舍不得这麽多年的乡关之思蓦然无依,明知道追忆只是徒然痛楚,却甘之如饴地沉醉在里面,仿佛不抓住这一点点痛楚的记忆,就再没办法对抗那随着夜晚的影子一起悄然造访的茕茕寂寞和凄清。
男人对自己的好,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人非草木,又怎能不为那样的温柔耐心的守候动心?只是一直在犹豫,犹豫交付了心,是不是又会有被断然舍弃的那一天,那个时候,只怕是再没有重新站起的勇气了吧?
你是天子啊,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只能你给,不能我要。
从云端堕落尘埃的滋味,一次已经足够。再也不是当年那天真的少年的我,即使此刻已经明嘹了自己对你的心情,也……
能再一次去相信吗?
能再一次将自己的所有捧出来,来一场孤注一掷豪赌吗?
如果这一次输了,那我就再也……
略略茫然地抬起眼帘,对上的是一双漆黑深邃如墨水晶一般的眸子,看不见底的深处,有着依稀疼痛和忍耐的忧伤,黑白分明得应该觉得冷冽,却有点点温暖星光在里面闪烁,子夜时分可以包容所有的无尽苍穹……
很少这样平和地仔细观察过这个男人,即便身体有过那麽长久的亲密,即使其实早已经眷恋着他的气息和温度,所以此刻在这样的注视之下,心弦竟不由得微微地颤抖起来,拨出混合着欢喜和害怕的微妙乐音。
白哉……一直都是这麽看我的吗?用这麽温柔,和饱含着期待的眼光……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呢……
似乎,真的有很久很久了。
无论怎样冷淡,无论如何撩拨,无论如何无礼,都从没有改变过的温柔和宽容,今天甚至还亲身涉险来救我……莫非,莫非你对我,竟不是帝王居高临下的宠,而是平等相待的爱麽……
而我却总是囿于解不开的伤怀痛苦之中,忽略着你的心情,一味被动地接受着,拖延着……
清晰地感觉到胸中的凝冰一点一滴地被不可抗拒地融化了,融成潺潺欢唱的春水,将倔强的坚持冲了个七零八落。
突然间的顿悟便似醍醐灌顶似,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清明。
不想输的话,那就尽我所能去赢好了!
瞻前顾後地顾虑什麽输了之後如何如何的,这种优柔寡断的人决不是我!
我是谁?我是黑崎一护!
这个名字,代表的是一旦下了决心就只会也只能向前,从不需要退路的战神啊!
璀然生光的微笑如暗夜的优昙花缓缓绽开,美如一个不会重来的奇迹,一字一顿地,优美微弯的红唇中吐出一往无前的坚定,“白哉,你已经不需要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