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在住处门口望向渐行渐远的胧车,目送乔治离去。相比前一日的晕头转向,想起鹿韭的批评,令她莞尔。还没从提袋中找到钥匙,门倒先开了。从玄关看去,屋内灯火通明,里头还传出些微的金属碰撞声。
有贼!牡丹头皮一麻,想起乔治在车上跟她说的擒贼往事。是对方急於入室搜刮,却没将外门关好吗?如是,大约非老练偷儿,展现气势唬他一下,也许就逃之夭夭了。
虽然还没绕过整个屋子,但从乔治的故事确知,这里只有一个出入口。想自己横竖都得跟对方打照面,牡丹紧握今天领到的木桨,硬着头皮,轻手轻脚进屋,贴壁而行。
探向右边廊道,没有人的声息。忽地反方向传来规律敲击声,彷佛要从屋里敲下什麽值钱东西。踏入全然陌生的左廊,她放慢脚步,更加小心翼翼。但是扑鼻而来的食物香气,似乎有意泄她行踪,三声咕鸣,是空腹对偷儿的挑衅怒吼。
「欸?」伴随细如童嗓的疑问声,敲击暂停了会儿,但因牡丹未再发出声响,不多久复始。
好像只有一人,就在前面门被打开的那间。她将心一横,抄桨大喝,直冲廊底房门口,闭着眼往墙猛力抡下。
只差一分毫。
门口出现的,却是看起来不过三岁的男童。脸色铁青地紧咬奶嘴,仰看墙上几乎贴齐头顶的裂痕,与吃进墙里的崭新木桨。
「是小孩子!」
「你干麽啊!」
两人同时大叫。
「真是的!把我当贼。昨天路上说过,因为状况复杂,起码要两个多月,才有安全的住所给你。这段期间先暂住我们这边。」幼童身的小阎王没好气地说着,站在椅子上,一面把烧好的菜肴呈盘递给牡丹。
她连连低头赔不是,接过盘子端上餐桌、摆三副碗筷。入座。瞄向墙面裂痕,哪里还敢回话:因为晕车不适,其实没听到小阎王那时说了什麽。
「牡丹,工作上也别这麽莽撞。否则就算我复职,也没有坦护你的立场。鹿韭,你也一样。」
「好──知道啦。」被点名的两人先後应声。
「不过,为什麽会被处分呢?错的明明就是鹿唔呣……」
「噎死她跟吞肉丸自杀是同一件蠢事。」小阎王抓住她不听使唤的手,淡淡说道,鹿韭才扔掉快塞进牡丹嘴里的第三颗丸子。
「简单说,我的灵气就像官方财产或粮仓。就算有济民急需,擅作主张还是会被问罪。但毕竟有救人事实,耗损还在容忍值内,加上职务不易代理,处分也未向下公布,应该不久就能复职。」
「变成小孩的样子也跟处分有关吗?」
「不。这才是我本来面目。因为修练魔封环的缘故。」
牡丹一时间接不上话,小阎王倒是笑了笑,拿起桌上第三只碗,起身添些饭菜进去。
「不觉得这样也好吗?」
「什麽?」
「比起跟男人同住屋檐下,看成和小鬼住对头,会比较自在吧。」
说完,将手伸向她,状似等着她回应。
「啊,请多多指教。」牡丹回握。但不知怎的,想起醒来时看见他的表情──宛如失而复得的庆幸,突然感到有些害羞。可是被握着手的人,脸更是红到耳根子去了。
「我在等你的便当盒……只是想说都在帮乔治夹菜了,顺便帮你带饭而已。」
「小阎王大人──昨天的打赌我赢了!五颗肉……丸……」
乔治兴冲冲地奔入饭厅宣告胜利。眼见墙上裂痕,先令他一愣。转头欲问缘由,却见饭桌上,两人明明都已吃红了脸,却仍默默扒着饭。
「你们,有看到这个吗?怎麽回事?」乔治手指裂痕。牡丹停下动作,但一与小阎王对上眼,又继续低头赶着。
「是贼啦!贼!」小阎王含糊说着,扒进最後一口饭。
「什麽贼?」乔治莫名所以。却隐约听见不属牡丹的女声,如此答道:偷心贼。
一句偷心贼,投入本应静如止水的心。回忆如波,推乱思量。
深夜里,两盏烛灯照亮客厅一隅。一只绿铜香炉置於窗前,白烟袅绕,满室檀香。灯下,泛黄书页摊开。尽管只须走一两步,小阎王仍舍不得从书本移开目光,一手翻页,另一手伸长,探向转角几上的零嘴。就在梅饼到手同时,颈上停了一抹冰凉。
「白天时,只差一点就杀掉你了呢。」鹿韭拿刀抵住小阎王的脖子冷笑道。
「要是真有打算,你何必搭话。」小阎王阖上书,老神在在地转头问道:「对我的安排不满吗?」
「操烦真多。」她将刀子插在扶手上,一跃,眨眼已入邻座。「只是睡不着起来找事做,说点梦话罢了。」从怀里摸出一颗苹果,取刀削皮。
「很久以前,有个女孩嫁给了军官,她随着军官迁居异地,在那里,也有许多像她那样的眷属。大家和乐融融地生活着。丈夫不再回来的那天,女孩和其他同族被敌军俘虏,押进四周全白的房间。小小的房间,二、三十人全挤在里面。所有物品、武器被搜刮上缴。接着,拷问。」
在鹿韭的短暂停顿里,只剩檀烟悠扬。
「每一次施暴结束,俘虏们只想着怎麽帮彼此解脱。但是有一天,顺利逃出来了。先逃出来的那些人,离去前看见小孩跟一名少年。」
鹿韭望向那对闪动的眼眸。削好的苹果被刀子剖半。果籽黝黑椭圆,宛如髑髅之眼,巴巴地凝目灯下两人。鹿韭分了一半给小阎王,他只看了一眼,不改其色,喀擦。一口咬下。挑眉问:「是幻象吧?」
「直到今天,才确定那并不是幻影。」
「十分精彩的梦话。但时候不早,你该休息了。」
「为什麽要救我们?还有那名少年……」
「别问!」小阎王沉声低吼,颜色凛不可犯。他吹熄蜡炬暗下灯,眼中严峻才渐趋和缓。「什麽都别问,拜托......还是要我送你回房?虽然只隔一个客厅。」
看小阎王又换回一贯的悠闲表情,鹿韭鼻间哼哼几声,转身离去。客厅里,仅存透进室内的片片月光。一缕幽叹落下。迷你却粗糙的指掌,轻轻抚过书本上,遗留岁岁怅惘的名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