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九时正,餐厅内今天份外热闹,客人特别多,工作也特别忙。慧在数着时间过去,但今晚的五分钟都变得像一句钟般漫长。其实并不是客人特别多,只不过是自己过份留意客人的出入,感觉人流频密了吧。
就是看不见他。
今天午休时在课室内补课,流传着操场上上演了一出好戏,两位主角皆和自己有关,而且还是流血收场。流言就是流言,慧不是身在现场,没法看到事实。虽然相信事情被夸大,但天迟迟没有出现,她是有想过他俩是为了自己而大打出手。
「男生为自己大动干戈,是女性的幸福。」
不知道谁说过这样的「废话」。慧此刻绝对不觉得有何幸福可言,近日在家中跟表兄已无话可谈,连晚饭也是各自回房解决。上星期他酒醉後的失仪,令两人更沉默、更疏远,但两人在家中的尴尬,反而令他们更在意对方。原本对表兄的敬爱虽然尚在,就已多了一分害怕。从小受到表兄的爱护,是人生中最大的保护伞,是自己多年来栖身的蜗壳,就在彼此距离最接近的时候,被一个笨蛋入侵了。
多少个雨夜是那个笨蛋在门外守候?虽说这不是自己的渴求,也从来不是自己少女梦中的剧情,但当有一个笨蛋真的为你实现了这些少女漫画才会出现的情节时,终於看到没有月亮的夜晚是何等耀眼、终於听到没有交谈的并肩是何等悦耳、终於感到没有外衣的雨夜是何等温暖、终於体会没有上锁的心扉是何等莽撞……全都只因相信他。
不是相信他的勇气、不是相信他的诺言,只是相信他总会适时的出现。
他笨笨的、呆呆的、蠢蠢的、傻傻的……但就是会出现。
也许只不过刚巧弥补了表兄所没有的安全感,才会令自己这般容易陷落。
这就足够了。
今晚的时间静止了吗?时间女神也堕进了爱河,忘记要拨动时间的转轮吗?是你也妒忌着互相思念的男女们,要时间走不到相约的一刻吗?
多想快看到那笨蛋的脸,那前天被揍得肿肿的脸,可是得由我来好好的呵护,别的女孩是碰不得的,那肿是因我而来,就得由我去照顾。
客人怎麽还没离去?餐厅怎麽还没关灯?笨蛋怎麽还没出现?
慢慢地,客人疏落了,灯光熄灭了。窗外路上的车头灯光间歇的映照在门外那倚在栏河的男孩身上。深灰色的校褛,深灰色的长裤如同溶入在微弱灯光的街道上,根本看不出是谁人,却又肯定这是谁人。
笨蛋,等我!我知道你向来都会等我,但我还是要跟你说:等我!
「嗨!你真的来找我了。」慧不相信自己会因赶跑出来而喘着气,更不相信他脸上的肿,「你的眼怎麽了?」
「拜托啦……」天笑着说,「是脸而已,不是眼。每个人也说得我像瞎子般。」
「今早不是还好好的吗?」慧越想越不对劲。「难道是药膏敏感吗?过期了吗?不会啊!但你还是不要再……」
天用手指封住了她的唇。
「我是来答谢你的,不是要你担心。」天希望能平复她的激动,「但我这副样子蛮吓人的,所以我没走进去。」
「你这个样子,为什麽不早点回家?」
「我会啊!所以答谢你的方法就只有陪你走回家好了。本想跟你找个地方吃个甜点,聊一聊……」
慧不住摇头,眼里流露着无限的关怀。
「还是留待下次吧,让我今天只送你回家。因为……脸上还真是痛的。」
慧不发一言,站着就盯着他不放。天猜不透她所想,瞪大右眼的看着她。
「你要送我回家,不是要你先领头吗?」
天慌慌忙忙,拿起背包。她为他的笨拙笑着。
「你不要误会,你的药膏很奏效,我的脸是午休在球场弄伤的。」
「志超?」慧想起了那传言。
天没有否认:「在球场上意外总会有的。他已手下留情啦!」
「他故意的?」
天不欲抹黑志超,只是想不到她的反应如此大。
「都说,是意外啦!」
想要安慰她,却看到她眼中流露的除了忧心,还有别的一种情感,他分不出这是什麽,只知再对望下去,就会按不住那股拥她入怀的冲动。
「走吧!」
藉着离开来逃避跟她的对望,回看她的脚步,就已不敢再看她那像会看穿自己的眼睛。
她没有收起眼中流露出的担忧,因为她是打从心里担忧着。不只是他的伤势,还有他跟表哥的恩怨。对球场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但从两人的性格来看,他被志超所伤是绝对有可能。心里早已倾斜的天秤,便更倒向他的一边。
没有寒风吹过树叶的路途,份外静谧。他是有点期待她会像那天一般,挽着他的臂上路。但见她一路上也沉默着,便打消了这份自觉是歪想的念头。
「昨天对不起,我跟王彦并没有什麽关系的。」
「你没有必要向我交代。」
「她已有男朋友的。」
「不要再说她了。」
「昨天是因为她,我才会冷落了你,很抱歉呀。」
「不,是我突然出现,打扰了你们。」
「她也是突然出现的,我跟朋友一起用膳,朋友先走了,王彦……」
慧不住摇头:「真的,不用再解释。」
天怕她误会,才会多费唇舌,怎想到她的心里早已被表哥和他的事所占据。
路还是黑黑的、静静的、漫漫的,两人也猜不透对方的心意,沉默的路上剩下的只有沉默。
明明已是逐渐走近的两个人,今夜又再陌生起来。他努力寻找打破沉默的话题,却又只想到昨天那场误会;她不欲面对自己成为两个男孩的磨心,更不懂表达心里那股不知是歉意还是惧意。
「我可以多带你到一个地方吗?」
走到斜路尽头,就要转到楼梯处,他大胆的提出了要求。
「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可以。」
「到哪去?」
「跟着我就是了,只要你愿意的话。」
今夜心情灰灰的,回到家里面对表兄也不过是尴尬,倒不如跟着他来得平静。
默许他的邀请,她静静的跟着他的带领,走到屋苑後的小花园。已是晚上十时多,一对穿着校服的男女,走在宁静幽暗的公园里,她是有点不安,却又为这份不安感到雀跃。以为公园就是目的地,但他没有停下脚步,直走进公园尽头的草丛里,沿着小石梯拾级而上。
「原来有这样的一条小路?」
在这屋苑已住了三年,她从不知公园後有这条路,对这个本是熟悉不已的家,突然掀起了新鲜感。
走上不到十级的小石梯,离开了公园的范围,没有了路灯的照明,眼睛一时间没有适应,只觉黑黑的树丛在两旁,中间露出了明净的星河——两旁高高的树影夹着满是星光的夜空。就在她暗叹着这美景时,方发觉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淙淙的流水声。哪来的小溪淙淙?垂头一看,不见尽头的石径中间,在漆黑中闪动着隐约的银光,像披着钻石衣的长蛇在轻快的游动着。
昏暗的夜晚,突然就变得鲜艳明亮。树的黑、天的蓝、地的灰,都为衬托小溪的银光而沉睡着;流水的动彷似是因四周的静而活泼起来。这份美、这份静,就在洗涤着她烦躁不安的心灵。
「我都不知道这儿竟有条小溪。」
怕会破坏这份宁静,她只用微弱的声线吐出字句。
「这不是小溪,是山上水塘的引水道。」他抬头望着星空,轻轻的说。「没有雨水的冬季,它才会流水淙淙。夏天的话,这里经常山洪暴发,一点也不可爱。」
可爱?她笑他用这个女性化的词语,却又觉得贴切异常。远离人烟的僻静幽暗之地,跟一个不十分熟络的男生一起,竟然没半点拘谨,反而令自己变得更自然、更轻松。是因为这片漆黑?是因为这阵宁静?是因为这树影、这流水,还是这星空?
对啊!只顾着陶醉於地上那淙淙的银光,却忽略了那在跃动、在闪烁、在眨眼的星空。学着他般把头抬起,一颗、两颗、三颗……无数的星星像争艳般抢着闪出来又退回去,明明灭灭、虚虚幻幻,无论如何集中,也找不着它的踪迹,却又使视线移不开。
「晚了,要送你回家了。」
不知走了多久,引水道还未见尽头,前方有些什麽未被发现?会不会比这儿更可爱?未来得及想像,就被他的话惊醒回现实。
慧是有点失望,见他已停住脚步,隐约看到他脸上的浮肿,想到大家也要回家休息,就止住了心底涌出来的任性。回过头来,又是另一番的发现。在这片漆黑宁静的背後,竟就是亲切的家!屋苑的灯火通明原来就在咫尺。天堂,从来就在家的後园。
「你怎会找到这处?」
「在这附近闲荡,偶然就找到这儿。因为你住这儿嘛。」
听到他最後的强调,慧不禁满脸通红。
「你经常来的吗?」
「早上练跑的必经路。」
「你住这附近?」
「不是啦,只是跑到这儿,看到你家,就如看到你一般,使我份外有拼劲,让我觉得我是在为着你而努力。」
「你引我来,就是为了对我说这番话?」
「噢!不!不!我……」天连忙否认。「只是想和你分享这片天地,从许久以前訧想。」
没有开口,慧用微笑感谢他的分享。在这份宁静中走向自己的家,别是一番滋味。未及欣赏这里的一切,就已回到小石梯,穿过小公园,大厦门廊的灯光就在眼前。看一看腕表,这趟天堂之旅才不过十分钟,原本的忧愁就已烟消云散。
快乐原来就在身边。
四周的明亮把他的脸映得清清楚楚,终於看到他脸上的伤,比之前的更严重,心情倏地又郁闷起来。
快要走到大厦门前,慧前所未有地感到舍不得,顾不了矜持,把领前的他拉到屋苑休憩处的长椅上。
「你不回家吗?」
她把书包安放在长椅上,扫平灰色校裙,端庄的坐下来:「药膏有带在身吗?」
「啊?你想要回吗?」天边说边把药膏掏出来。
「坐下吧!」她接过药膏,说,「你自己涂不上,对吗?」
他缓缓坐下,她就把药涂到他面上去。他因为痛楚向後退缩了一下,就再把头定住。
不知多少次,看过多少对温馨的情侣在这休憩处卿卿我我,虽不至於羡慕,但一颗少女心还是会期待。
是有想过跟男生坐在这儿沉默对坐,只是没想到是为了帮他处理伤势;是有想过跟男生坐在这儿四目交投,只是没想到是在星光缱绻下;是有想过跟男生坐在这儿倾听心跳,只没想到跟眼前这个笨男孩。
「痛吗?」感到他在退缩,慧担心的问。
「肿成这样子,痛是正常的吧!」天强忍着痛楚,笑着回答。
她小心翼翼的涂上药膏,避免沾到眼里去。在微弱灯光下,不禁越倾越前,就在完成的那一刹,发现自己已挨近得可用脸庞感受他的呼吸。放下满是药膏的手,他的眼睛就已是她的整个世界,即使是在这昏暗的夜里,她的样子还是清晰的映在他眼里,呼唤着她,她就是他眼中的一切。两人之间已没有再多的空间,她却还是想再向前倾,那怕只是短短的一厘米,只为平静那双不住抖动的嘴唇。
正要合上眼迎来这轻柔触碰的一瞬,一个身影闪进了天的身後。
表兄站在休憩公园的入口怒瞪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