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当劳外的天空一片明亮,不是因为月色,也不是因为星宿,而是天上那片厚厚的、压得快要塌下来的云。白天看来是乌黑的云,晚上却变成出奇的雪白,只因云内的水份倒映着地上的光。这个比平常明亮的夜空,却使人更感到阴沉,就像是大雨会随时落下来的先兆。
「冬天下不了大雨的。」
慧的身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餐厅的灯光已熄灭,慧刚从内里走出来,正要探头抑望天色之际,天的雨伞便在头上出现。
「那你为什麽要打着伞?」
自然的,慧回应了天的话。也许她也没察觉,自己竟然放低了一直以来的冷漠,展露了今晚的第一道笑容。
刚才计程车停在餐厅门外时,雨丝又开始在空中飘起来。
冬天的雨总是飘着的。
已在门外待了好一阵子,担心会给志超赶走,见四周空无一人,天才放心的继续等下去。
「不会下大雨,雨丝还是会沾到身上。」
慧嗤的笑了一声。
「笑什麽?」
因为这个笑声,天才有勇气看了她一眼,也才发觉自己是第一次直接看到她的笑容,就不禁在心底赞叹着:很美啊!
「笑你的话不合逻辑啊!」
「什麽?」
「不,没什麽。」慧或许察觉自己笑得有点失仪,又如往常般低垂着头,不同往常的是,脸上挂上了梨涡,「只是没想到你还会再来。」
天原本为着不知如何面对慧而紧张不已,现在就因为她的自然而放松下来。
但心跳就是放松不了。
「我挣扎了好一阵子,怕你『男友』今次会揍我。」
天刻意提及「男友」一词,测试慧的反应。
慧「嗤」的又笑了一声,但却没有否认。
天明白自己的心跳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恐惧——怕慧会告知他一个令自己伤心的答案。
否认,是天堂;承认,是地狱。天已作好了两者的准备。
但沉默,又代表什麽?没有答案,亦即是有无限个答案。游走在天国与地狱之间,等待,才是比打进地府更难熬的过程。
慧带着一丝浅笑,踏上回家路的第一步,雨伞也努力地配合着她的脚步,寸步不离她的头上。
「你『男友』不来接你?」
天再次试探慧,慧当然听得出来。
「我表哥不会每天来的。」
慧以「表哥」来表示志超,却依然没有否认「男友」这个身份。
「他说过不许我再缠着你,他不用来保护你吗?」
「表哥很疼我。」
这话已足够让天的心从胸腔内跳出来,到底要开启的是通往天国,还是地狱的门?
「但他不是我男友。」
终於得到了一个期待已久的答案,但当它真的出现的时候,天还是愕然得结巴起来。
「上次……他说……他是你的男友……」
向女孩子追问这个问题,等同在妒忌对方,是一种变相的、间接的表白。
「我想,他怕你是坏人,要你知难而退,才会这样说吧!」
坏人?
「……我是……坏人?」
又是「嗤」的一声。今天晚上慧已三次这样以笑代答,天感到自己做了个小丑的角色。
一心要求得答案,不要脸的向她求证,却换来三次不明所以的笑声。天感觉得的不是侮辱,而是幸福。
慧可是第一次为自己而笑,而且是一连三次。不知不觉间,天也被逗出个笑脸来。
「你也觉得我是坏人吗?」
「我不走在坏人的伞子下。」
天此刻才醒觉已不用把伞子伸得前前的迁就慧,因为她不知从何时开始,已主动配合着天的步伐。
也许知道自己说多了,慧没有再说下去。天见她没回话,以为又说错了什麽,就一同沉默起来。
两人已不是第一次在同一雨伞下走上这段路,但带着笑地走,却是第一次。
拐过了上斜的尽头,转弯往康景花园的楼梯向下走。有檐篷的一段楼梯,灯火通明,天收起雨伞的同时,又偷偷瞄了她一眼。
带有感情的注视会传达一股无形的能量,所以当你深情的看着某人的背面时,对方会突然转过头来。
慧也不例外。
就这麽一刹那,慧看到了他眼中的那份专注——看着自己的专注,霎时间不知所措。
不懂怎麽回应的回应,就是红着脸、低着头。
在目光交流的不到一秒,天立时把视线移开,觉得冒犯,心头涌起一股歉意。
「抱歉……」
慧不明白他为了什麽道歉,不过是看到对方吧了。但自己红得火烫的脸也实在羞人,没有勇气转过头来。
「其实……你不用来送我的。」
天不知道这算不算拒绝,却想到基曾经说过,女生都爱说反话的:要就是要,不要也都是要。
「没关系,我担心你一个人走。」
不知哪来的勇气,天说出这句哄女孩子的话。若果同班女生在场,也必定吓得膛目结舌;曼儿或许更会把手背靠到天的前额,探探他的体温。
但天自问只是说了真心话,不是在哄女生啊!
「我不是小女孩了。」
「但也不过是女孩嘛。」天坚持着,却又怕她难堪,「不要紧,让我从後看着你平安回家就好。」
那不就成了跟踪犯?
慧没有再推搪,天就当她默许了。
走到楼梯的尽头,还要走上近五十米的露天广场。天重新把雨伞放开来,走在慧的前方,慧带着感谢的微笑,走到雨伞下。
走不到两步,先是「沙沙沙」的声响,然後豆大的雨点就包围着四周,天稍微使劲,方能把雨伞撑起来。但毕竟是一把摺伞,根本容不下两个人,两人的左右肩也就分别沾上了水珠。
进,还是退?向後退就可利用楼梯的上盖挡雨;但不过是五十米的距离,用走的才一瞬间吧!
「走!」
运动神经发达的天,二话不说就一手搂着慧的肩膊向前跑,慧来不及反应,「哎」的一声就几乎踉跄跌倒地上,幸而天用力的搂着她,连拉带跑的就在快要被吹翻的雨伞下走向大厦的正门去。
走到大门前,雨水被上盖挡住了,天往外甩了甩雨伞上的水,头上虽然保得住,双脚却逃不过湿透的命运。
幸好慧穿裙的。天庆幸同时,不忘察看她的情况。
「你还好吗?」
「谁说冬天下不了大雨的?」
慧拍着灰色连身校裙上的水珠,鞋子和袜子是不能幸免,但上身依然是乾爽的。比起天湿透的肩膊,很难想像他们是走在同一把雨伞下。
「你怎麽都湿透了?」慧惊讶的看着天,才醒觉刚才雨伞都几乎是挡在自己头上。看着他甩着手上的水,肩膊被搂着的那股温暖就转到脸上去。
他搂得很紧啊!
「抱歉啊,要你跑了这麽一段。」
看着这个还在拭着身上雨水的男孩,慧鼻子一酸,泪水竟夺眶而出。
没有听到慧的回应,天抬起了正在探看裤管的头。
慧不欲他看到自己的丑态,急忙转身快步跑进大厦里。
看着慧这个举动,天不知就里,却判定是自己的举动伤害了她,眼巴巴看着她离去。
为免家人误会,慧进家门前先整理过自己的仪容。刚开启大门,便看到志超在大厅。怕自己的哭相被发现,慧匆匆的走回房间。
「很大雨耶,你有带伞吗?」
没有听到慧的回答,只见她踏出一段通往房间的小水道,上身却出奇的乾爽,志超走到大门处,见雨伞筒空空如也,已想到是什麽回事。
「他又来找你吗?」志超试探的问。
「不,我和同事一起回来的。」慧从房里喊出来,就是不想给看见。
志超倚着慧的房门。
「我还没说谁是『他』啊!」
慧一阵惊愕,说:「我要换衣服,请替我关门,谢谢。」
志超把门关上,脸上流露出的怒意,展示出自己并不会就此罢休,心底里默默盘算着下一步。
雨停了。那一阵暴潮就像是为他俩而下一般,一闪即逝。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懊恼着刚才自己的蠢动,一边重温着刚才的温存——在雨下狂奔时,慧确确实实的靠了在自己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