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如星君如月。」
回忆如浪,拍在他心上翻出细碎浪花。
那日他甫进房,就有一道娇小身影像小牛似的冲进他怀中,让他措手不及的向後倒地。
他後脑勺胀痛不已,肯定肿了个大包,背也火辣辣的在烧,罪魁祸首却拿他当垫,毫发无伤的冲着他乐呵呵直笑,半点移动的意思也无。
「寿星高挂在堂前,寿烛高烧照满筵,寿香烧遶透炉烟,寿云朵朵鲜,寿盘中寿果团圆,寿星酒殷勤劝,寿曲唱几篇,寿彭祖八百余年。」她拍手唱起歌来,天生的好嗓唱起歌来清脆如莺。
只是再怎麽动听,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只吵杂的鸟儿罢了,管她是黄莺出谷又或是鸦啼报丧,全部不关他的事。
可她没发现他的不耐,唱完歌,又喜孜孜的摊开一幅画。
「爹爹跟娘亲有事出城一趟,交待我要好好替你过生辰,韦是问,这个送你!」
图上濡湿的墨痕未乾,糊成一片张牙舞爪的黑,而她嫩腮、袖口也全是墨渍,连带污了他一身。
这是他新做的衣衫…
他忍耐的闭了闭眼,才要开口叫她滚,她又抢了话。
「愿我如星君如月。」她摇头晃脑的吟着,两条黑溜溜的发辫甩呀甩的,「瞧我画得维妙维肖,真是妙不可言。」
他这才勉强辨认出一片漆黑中的点点黄斑是星,而较大的圆圈想来是明月。
但那核桃大的明月竟有纹路,隐隐透着不对劲。
他有不祥预感,眉头微拧,「这像鱼鳞的东西是什麽?」
小丫头可沾沾自喜了,「喔,这是锦鲤!我翻遍了爹的书房就是找不到黄色的颜料,就乾脆拿了一幅锦鲤的图做底,涂上墨汁就成了夜色,很聪明吧!」
这话让他彻底石化了。
他出入她爹的书房不下百次,有黄鲤的就只有一幅!
那是九鲤运财图!
那是人称「千金旦求一鲤」的画师裘一鲤的真迹!
多少文人雅士散尽家财就为求一幅裘一鲤的锦鲤图,只是裘一鲤脾气向来古怪,讨厌的,捧着千金万两上门都不见得愿意动笔、喜欢的,一文都不要,成卷成卷的送。
裘一鲤和她爹是至交,这幅图当初还是他亲自送上门的,只讨了一壶酒和她爹喝得畅快就离开,之後就封笔隐居,再无人听过他的消息。
若她爹知道裘一鲤的封笔之作就这麽毁在她手上,还不打断她的手骨,让她一辈子再也不能拿笔造孽…
「你、死、定、了!」他只觉得画上的黑墨膨胀了起来,几欲吞噬两人,向来淡漠的嗓音也忍不住颤抖。
她一愣,被他严肃神态骇住,等她知道那幅画的来头,更是六神无主。
「韦是问…」她眼眶蓄满了泪水,晕开了颊上的渍,她又伸手去抹,更糊得一片狼藉,柔嫩的颊上深深浅浅的黑交错着,好不可怜,「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头各自飞,我不会拖累你的…」
这本来就不关他的事,更何况她跟他根本就不是夫妻,惊愕过後的他重拾冷静,对这番话嗤之以鼻。
只是小丫头断断续续的抽噎还没完,「没想到你的生辰会变成我的忌日…以後你开心过生辰的时候,别忘了以薄酒祭我,我做鬼也不会忘记回来喝你这杯水酒的。」
不知是她哭得连连打嗝的模样太可怜,又或是那番话太惊悚,当他回过神时,自己已调起了颜料。
裘一鲤画技精妙,习画之人莫不以他为典范,府中有真迹,他自然也临摹过不少次。
他爱画,亦有天赋,长期下来到也能抓到其中精髓,学个七八分像。
但七、八分怎麽够?老友的画她爹再熟悉不过,要造假,就得十足十的像,否则怎能瞒天过海。
他虽调好了颜料,提笔时却迟疑了。
他真要替她做到如此?
这一落笔就成了共犯,若东窗事发,连他都不好过。
韦家家法严谨,光是欺瞒长辈这点就足以让他捱上百来下藤条,这事传了回去,依他爹下手之重,卧床三月起不了身都有可能。
想到此,他饱满额头有薄汗细密渗出,却教一只小手持帕拭去。
「韦是问…对不起…」她嗫嚅,圆润大眼湿湿的,像头无辜的小鹿,唇色惨白的没有半点血色,不经意碰到他的细嫩指尖也寒凉如雪。
「没事。」他见她摇摇欲坠的模样,拧起了眉,「你出去。」
「我…」她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你出去,别在这让我分心。」他别开眼不再看她,声音却缓了些,「我说了,没事。」
「好。」她不再迟疑,只是又软声道了一次歉,「韦是问,对不起。」
他没回应,已低头去细看自己先前的仿作,努力回想原画的精髓。
那是他这辈子最难熬的一个生辰。
他关在房里整整一个日夜,不吃不喝,饿得胃都痛了,背也僵硬如石,待他点上最後一笔已近虚脱,手颤得连笔都握不住,啪一声落在地上,笔尖饱满的黄色颜料撇出一个弯,一旁是飞溅而出的残点。
「愿我如星君如月。」
她方才是这样说的吗?
那他要当一辈子的朝阳,两人一生永无交集。
他轻蔑想着,泄愤似的以脚糊去地上的颜料,又放任自己瘫软在椅上好一会才起身去端详完成的画。
原作已毁,他无从知道能不能瞒天过海,只能放手一搏,审视再三後才小心将画卷起揣入怀中,步出房门。
外头寒风凛冽,雪地里有一道小小身影长跪不起,纷乱的雪落在她鹅黄的衣袍上,让她像只刚破壳而出的雏鸟,身上还带着雪白的蛋壳,模样憨傻不已。
她就这麽跪在他门口,冻得双颊发红,两管鼻涕直流,一看见他,黯淡的眸就亮了起来,「韦是问…」
他不想应声,更不想知道她跪在门口干什麽,她要自讨苦吃,他一点意见也没有。
「韦是问,画…你仿好了?」
「我尽力了。」他从不打诳语,摆明了成事在天。
「那肯定可以的,你这麽厉害!」她咧嘴而笑,脸颊红扑扑的,这才极其笨拙的爬了起来,两腿僵得打不直。
他不是没看见她膝盖抖得厉害,但他也没好到哪去,手还在颤呢,所以他一点也不同情她,神色冷淡。
她却轻颦浅笑,在雪地里绽成了花,「韦是问,你真好。」
他不知道听过她说这句话多少次。
但她怎能每一次说这话时眸总璀璨如星,眼底的喜爱未曾遮掩过,好像他真的真的很好、好的不能再好。
她是个麻烦,而他从来就最怕麻烦。
他该避她唯恐不及,省得一天到晚替她收拾烂摊子。
他该让她为这幅画被她爹抽得屁股开花,禁足上一年半载都不能出门。
他该以此要胁她,要她从此离他远一点。
他该……
他该做的事很多,但他却只是走上前去,以袖揩去她的鼻涕,然後探向她的额际,果然滚烫不已。
真是个蠢货!
他心里暗骂着,蹲下了身子,「上来,我背你回房。」
她小脸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笨拙攀上了他的肩,不住傻笑,「韦是问,你真好。」
他的回应是一声轻嗤,在心里发誓再也不会受到她这句话的蛊惑。
她不知是没听到,又或是假装不知道,只是心满意足的将小脸埋在他肩窝,亲热的蹭了蹭,「公子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回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他不可思议的想回头看她,不明白她都已经烧得迷迷糊糊,怎麽还有心思说这种话,但她的额靠着他的颈项,他动弹不得,只能感受到她高得惊人的体温透过相贴的肌肤传了开来,一路蔓延到他的心房。
她不重,但对他持了一天笔的手仍是一大负担,他一路是紧咬着牙根在强撑,这时却有些怔忡。
「寿星高挂在堂前,寿烛高烧照满筵,寿香烧遶透炉烟,寿云朵朵鲜,寿盘中寿果团圆,寿星酒殷勤劝,寿曲唱几篇,寿彭祖八百余年──」
背上人儿又唱起歌来,清甜嗓音直直传入耳廓,带点病气,沙沙的、傻傻的。
「韦是问,我昨天的贺词还没说完呢,可是你的生辰都被我搞砸了,我也不好意思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只好祝你…年年岁岁胜今朝!」
他很想告诉她没有一年能比今年更糟了,却突然想笑。
他从来不是爱笑的人,这回却挡不了嘴角向上牵引,第一次弯出月的弧度,悄然无声的笑意化作轻浅的鼻息,悠长平远。
傻病是会传染的,他想。
随着路途渐远,背上的人儿犹如千斤压顶,明明天寒地冻,他的衣衫却被汗水浸湿,黏腻的贴在肤上。
即便如此,他仍没有放手的意思,落在厚雪上的足印沉稳,笔直而去。
人生至重也不过如此,他好像…还担的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