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在飞。血在舞。
散在空中的血炫丽壮观得如漫天洒着红雨。
银剑划过李榆之父的颈项後,刺进了李榆之母的胸前。
抽出——
「啊——」
红色的液体缓缓滑过剑面,在剑尖凝聚,滴下,并渗进泥土之中,逐渐染成一片鲜红。
「唐捕头,反抗的山贼已经全部歼灭,其余的亦已束手就擒。」
「将投降的押回去,其余的屍首也要仔细核对清楚容貌,务必没有黑木崖的漏网之鱼。」
山贼?!
爹的大胡子相貌确实挺像山贼的,有时候,连他也觉得爹天生就是坏人相。
但,他们误会了。
真的误会了……
他和爹娘不过是上京洽商後途经这儿,甚麽时候和黑木崖扯上关系呢?
一阵清风吹过,凝在叶面的血滴吹进躲在矮树丛里七岁的李榆眼中……
从此,世界变成腥红色的。
**
砰!
点点血丝自鼻间、口角漫漫流出……
「他妈的!连你这狗奴才也敢挡着本少爷去路?!」被师父痛斥的不爽,张家二少爷一股脑儿转嫁到狗般下贱的奴才身上。
砰!
砰!
砰!
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张二少像踢皮球般踢向李榆的下腹,他像熟透的虾子般蜷曲着身子躺在地上,没有太大的反抗。
真麻烦!血蹟竟弄脏了地板,待会儿又要花功夫清洗了。少爷要多久才踢完的,动作就不能快一点吗?他还有很多功夫要做的。
一只蚂蚁走过由眼角滴出的泪水,走上地上满布的落叶,再跌进红红的混和了唾沬和血液的水滩里,痛苦地挣扎……
对不起,小蚂蚁,我不是故意要淹死你的。李榆暗暗向小蚂蚁道歉。咱们到了地府後,你可别跟阎王大老爷告我一状,说我杀了你啊。
「贱就是贱!挨捧的时候竟也可以笑出来。」张二少厌恶地说,彷佛那狗奴才诡魅的笑容带有可怕的力量,大腿正要更用力的往下踢……
「啊!谁……」
张二少还来不及问是谁打他,已被第二颗划破空气的小石子击晕。
「小月!小心。你刚才差点要踩死一只蚂蚁了。」
「……小……师父……咱们不是来救人的吗?再不快点,他就要死了。」
死……他是不是快要归西了……
李榆眼皮沉重,双目半合,隐隐约约的瞧见两个身穿纤纤白袍的飘逸身影,彷如隐居深山的神仙。
娇滴滴的声音很悦耳,他全身放松,慢慢的进入睡眠,闭上眼睛前,他想——
这位仙人真矮,就像未发育的孩童,而另一位神仙似乎很无奈,为什麽呢……
他死後,如果有机会重遇他们,一定顺道问一问,神仙是不是也有解决不了的难题的……
「小月!他……晕了……」
**
「师父——」隔在面具後,声音如梦似幻。「别再捉着他的手不放了,他醒来後,会以为你在调戏他的。」
看见师父坐在榻边时所流露的眼神,小月觉得师父就像客栈中常常遇见的急色鬼。
「小月,他真好看。」虽然脸肿口青的,仍掩不去他的帅气,轮廓分明的五官,浓密的眉,高挺的鼻梁,紧紧闭合着有菱有角的嘴唇,就是身形略嫌瘦削。
他的生活一定很苦……
「师父,别再摸了!」
小月慌慌忙忙地捉住师父的手,就怕他摸完了他的眉、他的鼻子、他的嘴唇,在抚向他的身躯时,会禁不住侵犯他衣衫下的肌肤。
「小月,别紧张。你怕我会趁他睡着侵犯他吗?我不会的呢。」似羞带怯,遮掩相貌的白纱奇妙地被染上艳红。
不是怕,而是你已经做了。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小月可不敢直言,只得转移话题道:「师父,他就是糖莲藕少年吗?」
「糖莲藕少年……嘻……小月,你怎麽替他改了这样的名字。他姓李名榆啊。嘻,不过,叫他糖莲藕少年也不错。嘻嘻。」
拜诧,可不可以别再「嘻嘻」的笑了。
小月暗暗祈祷榻上的男人尽快苏醒,不然她会被这笑声引起的鸡皮兀突折磨死的。
「嘻,小月,你知道我怎样找到他的吗?」虽然是在问她的徒儿,一双妙目不曾飘离陷入睡眠中的少年。
「徒儿不知道,敢问师父是如何发现糖莲藕少年的?」
小月这样说不过是顺着师父的心意。纵然她不问,师父也一定说的,却会在这之前骂她「两句」不识趣、没有好奇心。
「嘻,小月,他是我在街上刚巧遇见的。原来他一直就在良平县啊。嘻,咱们很有缘呢。」
一阵痛苦的低吟打断了他们师徒俩的对话,沉睡的少年看似将要转醒。
「小月,我暂时不方便见他,你好好照顾他。」
余音袅袅,轻足一点,她在不发半点声响下,已飞落到和这小屋相连的另一座竹屋里。
小月叹为观止师父又进步了的武功。明明师父学了武功多久,她便跟着学多久,可为什麽每回师父使出她的武功,她顿觉又被远远的抛离了。
啍!一定是师父藏私!
「姑……娘……这儿是……」徐徐睁开眼帘,映入瞳眸的是有着婀娜身段的……少女……或者是徐良半老的妇人?
她脸上的京剧面谱掩去了整张脸,仅留下美丽的眼瞳,它们正生气勃勃的盯着他看,教他混身发热,尴尬的回避也不是,望着也不是。
她不是想吃了他吧……
这年头恐怖的故事特别多,什麽山妖吃人,狐狸精幻化成人的,教他们一不小心就以为身边美丽的姑娘也是狐狸精化身,心惊胆颤。
「这是近郊的小屋,是我们带你来这儿的。」见他的脸色由绦红转为铁青,小月戏弄他的心思暗起。
「你们?!」
四处张望,李榆只见她一人。
「是我和我师父。」见他张口欲言,她抢先答道:「不用怀疑。救你逃离张府魔抓的就是我们,而我师父也就是如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竹——林——魑——魅……」
铮!
錞锵有力的琴音传来,小月的心漏跳了一下。
「开、开玩笑罢了,你别当真。」见他信以为真,脸色更显青白,她慌忙赔笑道。
真惨,还不是师父害的。要不是常常跟着她,才不会感染了她疯疯癫癫的个性。而今她竟又正正经经的警告她别戏弄他。
铮!
轻喟一声,小月端出最诚恳的表情,「其实,我师父那有可能是什麽竹林魑魅,他就最普通不过的寻常老百姓。『刚巧』路经张府的屋顶,『刚巧』掉了两颗小石子,『刚巧』救了被折磨的你。不过你也不用报答我们什麽的,只要你对那些觊觎你色相,非嫁你不可的女子……」
铮!
小月心脏又是一跳,赶紧咬紧舌尖,不教那句「不假辞色,千万别让她们有机可乘」溜出喉头。
师父好讨厌的!半点也不体谅徒儿的苦心。她是预防那些和师父有相同心思的女子预先叼走眼前的肥肉。
「……姑娘……姑娘……」
「什麽?」神游太虚的魂魄终於回来,小月淡淡瞥了他一眼。
「晚辈想向老前辈亲自道谢,未知可否引见?」
「老、老前辈?!」噗哧一声,她不优雅的大笑。
要是教师父听见,怕不乐坏了她。
看见小月笑不可抑,不断发出「哈哈」声,李榆瞠目结舌,以为自己才逃过鬼怪,却遇上疯子。
「小月。」不悦之声传来。「带他过来。」
「徒儿……知道。」师父真厉害,竟然连嗓子也变得和苍苍老者无异。
勉强忍住大笑的冲动,小月带着李榆走到隔邻的小屋前。
「师父,人已经带到。」
小月退到一旁,让隐身竹帘之後的她看见来人。
从大开的大门望进去,李榆瞧不清小月口中的师父,仅能从映在白布上的影子猜想坐如今在琴前的是位和蔼慈祥的前辈高人。
「你要见我有事吗?」
她随意抚过琴弦,奏出一首配合皎洁月色的曲调。
「老前辈的救命之恩,晚辈没齿难忘。可惜晚辈恐怕穷一生精力仍没法报答老前辈万一,唯有在此先叩还老前辈的恩情。」
他才刚要两膝一曲,跪在地上,却被两颗小石子打在膝上的穴位,不得不站起来。
琴音不断,彷佛刚才射出小石子的并不是她,丝毫妨碍不了拨弄弦线的指尖。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吟沉半晌,她微微侧过头,问:「你想学一些强身的功夫吗?如此一来,你就不会再挨打而苦无还手之力了,而且他朝有日,亦可助身陷险境的我也未可。」
「师父。」喜上眉梢,李榆迫不及待的又要跪下。
「不。别唤我师父,我不是你的师父。我教你的就一些运力、使力的技巧,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武功,所以别唤我师父。」
「师父怎麽说,你就怎麽做吧。他『老』人家自有他的理由。」
小月瞧李榆还一脸茫然,好心的提醒他。心想,你当然不可以唤她师父,不然那还得了。她救你可不是为了当你的师父啊,她只想当你的……
「晚辈明白了。」老前辈既然不愿收他为徒,必有他的原因。不过……「晚辈冒晦,请问以後是否也在这竹林练功?」
「有何问题吗?」苍老的声音透出不解。
「没有。」
他可不敢说他觉得这竹林处处透着诡异,常常似近还远,隐隐的传来「嘻嘻」的少女笑声,尤其是老前辈说话前後,这笑声更是明显。
李榆瞄了小月姑娘神色自若的神态一眼,心想这发现可千万不能说,不然他们定当他是小孩子。
「小月,就由你教他练习的口诀吧。」
一曲既终,一曲又起。
这一曲的旋律却比刚才的还要慢和轻柔,像母亲抚过安睡的孩儿,又像御风而行时既深且沉的呼吸。随着音乐奏起,小月慢慢的教他依着节奏呼吸的法则……
这天以後,琴音时常飘散於晚间的竹林,良平县县民为此又添上一则奇妙的故事。
**
叮、叮、当!
叮、叮、当!
抚琴之声似无还有,似是清风将拨弦者的琴音吹进心里,而非透过耳朵听见。
李榆听见这熟悉的音律,心中窃喜,腿下轻功加快,一足足尖还未触及泥土,另一足足尖已起——
「老前辈!」立定於竹屋前,李榆尊敬的唤了一声。
「小月身体不适,今晚由我来陪你练习。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你最近生活好吗?」停下抚琴的动作,她关切的询问。
再次听见老前辈沉厚的声音,李榆心底泛起阵阵暖意。虽然明知这是不该有的想法,他倒庆幸小月病了。自从中秋一别,他就再也没有机会「瞧见」老前辈了。
小月不是推说他老人家身体抱恙,就是说他外游未归。在这短短三个月里,老前辈拉肚子的次数已有十五、六次之多。
如果这次仍未能与老前辈见上一面,他们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能聚首。一思及此,李榆无法不感激老天爷让小月在这天生病。
「晚辈最近生活很好,多谢老前辈关心。老前辈呢?你拉肚子的毛病好了没有?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有名的大夫,他叫邵不释,如果老前辈有需要,我可以请他来为老前辈治病的。」
邵不释,当今御前大夫。莫说请他治病,一般人连见他一面也不可能。但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如今的他确然可以请动邵不释。
隔着竹帘,她凝睇他毫不虚假的热情。「不用了,老身只是小毛病,有劳上官大人费心了。」
那一声上官大人语气十分尊重,在李榆听来却有如石头般沉甸甸的压在胸口……
「老前辈患的只是小毛病,晚辈就放心了。」压下冒起的失落,他笑道:「如果老前辈日後有任何需要,晚辈定当歇尽所能。对了,过两天晚辈就要离开良平县,以後晚辈和老前辈……」
「以後我们可能没有机会再见面了,你自己要好好保重。」
趁李榆停下来的片刻,她接着说,没有留意他停下来的时候手伸进了另一边的衣袖……
「老前辈以後再也不见晚辈了吗?」心中的失落慢慢扩大,握着令牌的手一松——
「当」的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回响於竹林间。
「你如今已是上官王爷的义子,皇上也对你宠信有加……」
「老前辈是不是不喜晚辈认上官王爷为义父?」打断她的话,他问了这几个月来一直困在心头的疑问。
虽然老前辈从没有显露过不悦之色,不过那几十个莫名其妙的藉口明明白白的说明了老前辈不愿再见到他。
「不是,我很高兴你能够遇上这次的机会。」
他的难过她看在眼底,心中辗过阵阵酸涩。他真的很重视他的老前辈,可惜……
「我仍一界平民,上官王爷未必喜欢我们继续往来。」她在说谎,羞於正视他的眸子载满了内疚。
「他不会在乎的。」
「榆,上官王爷并不简单,他收养你是因为……」他的笃定教她担忧,怕太过温柔善良的他会受到伤害。
「我知道。」他接下她的犹豫。「我很清楚上官尔德为什麽收我为义子。」
他的命运由他意外救了当今圣上起开始改变。
上官尔德在皇上苏醒後就逼不急待的告诉圣上他是他义子,无非是想藉着他救驾有功,搏得重回权力核心的机会。
他不过是一只棋子,在纷乱的权力斗争中一只微不足道的棋子。
「你知道?!那你还答应?!」
她真的很惊讶。原以为他是因为相信上官王爷才答应的,难道他真的如此复仇心切,不惜走入虎穴?
「上官王爷并没有外界盛传的阴险毒辣,而且以他七十岁高龄,梦想再次握有实权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所以他会为了他的实权而不惜犠牲身边任何人,包括你。」
他笑:
「我明白,我也不会天真的以为每个人都像老前辈一样,愿意无私的对一个陌生人付出关心和感情。」
「我……?」
他的话像芒刺般扎在她的心头——
「对啊。老前辈不单在晚辈最无助之际出手相助,之後还教晓了晚辈一套高深的功夫。如果没有老前辈,莫说是从刺客手中救回皇上,晚辈早就一命呜呼了。」
「不是这样的!我……」
她想告诉他,她救他是有目的的,根本不是无私的付出……她欺骗了他的感情和信任,如今她知道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所以她要撇下他了……
她没有他想像中的好啊……
就像知道老前辈急欲对他说的,李榆笑道:
「老前辈知道吗,当年我父母死後,我曾经觉得那些所谓的好人不过是一些沽名钓誉之徒,他们背後往往做尽了一切不为人知的坏事。不过因为有老前辈,我相信世上仍然有某些人是值得信任的。如果老前辈想告诉我,当初救我是别有用心的,是要利用我做某些事情的。那对当年只剩下一条命的李榆来说,在老前辈救了李榆的那一刻起,李榆的命就该是老前辈的了。」
笨蛋……
强忍着眼泪不让它滑出,她在心底痛骂了他不止十万八千次笨蛋。那要她怎样离开他呢……
捡起黄金制的令牌,李榆走到竹帘前,恭恭敬敬的双手奉上。「老前辈日後有需要晚辈的地方,请随时来上官王府,晚辈定当歇尽所能。」
本来除了这令牌外,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他希望日後仍可和老前辈保持联络,吞下心底的渴望和要求,此时此刻他只敢送上这令牌。
「真的吗?你真的愿意为了我而做任何事?」她问,黄金令牌引出了某个想法。她的手在颤抖,一如她的心在摇摆不定。
「当然!」
「那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为了我而原谅唐家……
良久,那一句话哽在咽喉迟迟未有道出。她有权要求他放弃找回他应有的公道吗……?
良久,她说:
「你可不可以每个月寄一封信给我,告诉我你的生活?」
「一定!」
最後,她没有说出藏於心底的话。
这天晚上,是良平县百姓最後一次在竹林听到阵阵令人「不害而颤」的琴音。自此,竹林再也没有传出可怕的「嘻嘻」声,良平县茶余饭後的话题也由各式鬼怪传说转为朝中的两党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