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通工业园的那片地,原来属于上川市国营机床厂。因为征收的问题,一帮老头老太太长年累月在上访,你知道吗?”
李天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简思尽量表情柔和地配合着,点点头示意自己也知晓相关情况。
“据说他们又一次聚众冲击萧山礼堂,差点就成了新闻事件,方哥被临时安排负责善后。那帮人被控制起来,原本打算找精神病医院写点材料,关进去强制治疗的。”尽管本身也是劳动人民出身,他说起这些来却没有特别的情绪,仿佛这是再特别不过的一种应对。在当权者身边打转的人,除了会错觉自己也拥有权力外,对于普罗大众往往也缺乏基本的同理心。这不能说明其本身道德水平低下,而是因为阶层的差距过于悬殊,他们已经自然而然地将自己与别人区别开来,不觉得彼此属于同一类别的生物继而享有平等权利而已。
简思一直很庆幸选择了记者工作,能够与社会的三教九流打交道,时刻密切观察着人世间的辛酸百态,尽管处于相对抽离的地位,却从未产生过自己与众不同的错觉。此刻,面对一个醉酒的男人,她当然不会刻意提升道德制高点展开批判,只会以认真的倾听促使对方更加彻底的和盘托出。
在她专业态度的引导下,李天奇根本没有察觉任何异样,继续说道:“方哥知道这群人手里有‘料’,爆出来肯定让郭楚平吃不了兜着走——万通工业园是他打造的‘一号项目’嘛。”
想起那天在派出所被反扣着手,听他说起张志清等人违法上访的种种不堪,彼时的自己居然还真心受教,甚至因此不快,简思感觉眼睛里胀胀的,赶忙眨了两下,集中精力听李天奇侃侃而谈。
“方哥想办法疏通了关节,又哄着一个为首的老头子主动认罪,转成刑事程序,最后安排检察院的直接免于起诉,这才把人给捞了出来。”
相较于被伪造的病例认定为精神病,继而无限期地在疗养院里限制人身自由,这种毫无实质性影响的司法程序显然更加划算,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即便是检察院的不予起诉决定书也算刑事处理结果,要在档案里背一辈子。不清楚内情的“主动认罪”,想必确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王谦会在看守所里见到张志清,之后又为什么会失联,彼时的老人家恐怕已经被方铭泽控制住了。
“捞哪去了?”她故作随意地问了句。
李天伸出手向下指了指,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就在我这里。”
这回轮到简思瞪大了眼睛:“西湖会?”
“湖边上那几栋小别墅,一年到头没几个人去住,空着也是空着,老人家在这边有吃有喝,风景还挺不错,他跟家人报了平安之后,一直小小心心地住在里面。”
“可为什么呢?”简思皱起眉头追问道,“他在这里也不能出去,跟限制人身自由有什么两样?”
“方哥有安排。”面对的是与方铭泽同样亲近的人,越是精心策划的复仇,越能够激发李天奇的感慨:“他之前跟我说,已经安排好媒体对万通项目进行调查,待到形成舆论攻势,再让老头子以当事人的身份,出面接受采访……”
娃娃脸上显出几分罕见地残酷,他故意制造悬念般地停顿了片刻,压低声音说道:“……足够要了郭楚平的命。”
简思看出来他的话并非修辞夸张,仅仅是在陈述某种客观现实。她猜出方铭泽是向王谦提供内部资料的“深喉”,却不觉得那篇稿子会有产生如此的影响。无论万通项目空套了多少银行贷款,都不影响郭楚平等人拉高上川市GDP的基本动机,尽管外商投资没有跟上,但这绝非需要偿命的死罪。毕竟在中国的反腐阵线上,只要不涉及立场问题,好大喜功、玩忽职守至少顺应了鼓励经济发展的基本政策——若招商引资也能导致杀身之祸,剩下的当权派恐怕会更加倾向于无为而治——为了公家的事情,何必冒险搭上一条命呢?
“不至于吧?”半认真半假装地反问,简思的表情也变得认真起来。
“这我就不清楚了,姓张的那老头子应该知道。”李天奇仰面躺倒在床铺上,嘴里继续着絮絮叨叨:“方哥说了,这叫借刀杀人。”
张志清,看来他才是方铭泽整个布局的关键。
从西湖会出来的路上光线不好,简思掏出手机来当做手机用,却见鸿博网客户端探出消息提示:“萧山第一招商引资项目亏空,多家银行200亿贷款被套牢”。点开页面,数据充分、资料翔实的特别报道已经被全文刊载,署名“洪仲平”,点击率已经过十万,跟帖上千——在仅仅两小时内。
国内媒体发表重要文章时习惯于使用笔名,比如常常在《光明日报》头版发表社论的仲祖文、钟轩理、钟政轩,分别传递着“中央组织部”、“中宣部理论局”、“中央政法委”的声音,而“卫民康”则代表原卫生部。中央政治局常委赴人民日报考察时,也曾经风趣地说要向“何振华同志”问好,其实何振华是“如何振兴中华”的谐音。政策、思想的层级化传递,常常让受众有封闭与机械化之感,用笔名发表文章,直接面对公众,具有更大的宣传半径和宣传效果,更帮助主体向外界直接宣告了态度。
鸿博网的社评部侧重于专题调查式报道,记者们各自围绕选题撰稿,即便引发争议也能解释为个人观点,将网站本身剥离出去,这种规避风险的做法是其作为极端意见发布平台存续的关键。
尽管副总编要求她不要参加选题会,亦强调不会让她在稿件上署名,当并未说过会以社评部的名义刊发这篇稿子,而且前所未有地选择了“洪仲平”的笔名——鸿博网重要评论。这无疑意味着向以郭楚平为首的萧山省政府公开宣战,即便其母公司博之传媒也不会坐视不理,副总编这是要干嘛?
原本以为把稿子交出去便能求得平静,无论对王谦还是对方铭泽,都能说一句问心无愧——作为下属,她完成了前辈的遗志;作为女友,她客观上提供了党争的助力。副总编将稿子以鸿博网的名义刊发,显然是将之视作孤注一掷的筹码。可按照李天奇今晚的说法,方铭泽的目的显然不仅限于揭开万通项目的遮羞布,他还有更加重磅的消息留在手中,只待萧山省政府应对乏力时予以致命一击。两者目的能否实现,关键还取决于萧山省政府如何应对。
没人会天真地以为郭省长能够走到今天这步靠的是运气与背景,从郭楚平的履历看来,他的执政风格偏向于大开大阖。无论是在水利厅里主持项目建设,还是在上川市刺激经济发展,平均五年一个台阶意味着他在每个岗位上都有足以服众的政绩,在政府机构臃肿,各种规定层出不穷,行政效率极低的前提下,这意味着“挡我者死”的杀伐果断。
想到这里,她直接站到了车来车往的马路上,生生拦下那辆准备绝尘而去的出租车,拉开车门,不待司机抱怨,便大声吼道:“去博之传媒大厦,快!”
编辑部里灯火通明,值班的技术人员忙得脚不沾地,努力消除因骤升的访问量造成的系统冗余,编辑们也没闲着,一个个紧盯着电脑屏幕,密切关注论坛动向,及时删除过激言论。公关部的负责人正面色严肃地坐在副总编的办公室里,见是简思推门进来,这才转过身与副总编交换了眼神,默不作声地起身离开。
“小简,你怎么来了?”与其他人紧绷的状态不同,副总编的样子看起来很轻松,仿佛鸿博网编辑部里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等不及电梯,她刚刚是一路爬楼梯上来的,这会儿还上气不接下气,说起话来也断断续续:“我,我看到推送消息了,还,还有笔名……”
“哦,今天选题会通过后,交给编辑排好版就直接发表了,没来得及提前通知你。”
“不,我不是说这个,”原本渐缓的气息又急促起来,简思急着表白自己并非计较琐事,“撰稿人是‘洪仲平’……”
“这是编辑部全体成员的意思,”副总编笑着解释,完全不像正处于全省政治舆论风口浪尖的样子,“当然,尽管不署名,我还是会负责到底。”
将白天选题会的情形说给她听之后,副总编叹了口气道:“如果王谦在世,肯定不愿意这篇文章被修改、阉割之后只剩下模糊的隐射与猜测。以前每次都是我让他收敛锋芒,如今,就让我替他了此遗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