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超市里满坑满谷都是人,各种各样的促销活动和卖场堆码像打擂台一样,挤满了所有目力所及的范围。
方铭泽推着购物车缓步跟在后面,任由简思没有目的地拖着东游西逛。尽管前面那人也不怎么开伙,但好歹分得清葱和韭菜,知道熟食区的大致方位,比他还是强多了。
从殡仪馆出来后时间已经不早,想到下午还要出席活动,他提议在家里随便弄点吃的就好。简思满脑子都是事,根本无暇反对。
这间超市主要服务于省直机关家属区,丰富多样的货品供给在全上川市数一数二。在一排排货架中漫无目的地穿梭,偶尔发现适合的食材就停下来捡起看看,两人的脚步缓慢而随意,难得地生出一种肆意浪费时间也无所谓的奢侈感。
方铭泽跟大部分男人一样,对于逛街采购之类的事情从来都是避之不及的,日常有什么需要都交给秘书采办,家里的厨房根本没怎么用过。如今跟在一个小女人身后逛超市——认识他的人看到了恐怕都不敢相信。
尽管不知道对方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方铭泽还是意外地享受着这份难得的闲适,并且自作主张地选定了午饭菜式,似乎对她的手艺很有信心。
事实证明,即便心思完全不在当下,简思果然还是能够不负众望地把饭菜弄熟。
“你真的什么都不吃?”大快朵颐之后,方铭泽感到意犹未尽,一边问,一边将剩下的菜连汤带汁都赶进了碗里。
抿着笑摆首,简思顺手解下围裙,静静地坐到桌旁看着他。
很难想象,平日里翩翩君子风度的人,私底下却能如此狼吞虎咽。回忆起来,即便上次在墨园里吃饭,也有周到的服务员随侍左右——尽管他们会小心地躲起来,让食客们不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可只要是有他人在场的环境里,方铭泽似乎都会谨慎地控制自己的言行,确保任何细节都臻于无可挑剔。
那时候她刚刚作为犯人被领出来,对所有来自上位者的说教都听不进去,并且恶其余胥地对他的予以了挑衅式的否定。但即便嘴上唱着反调,心里却不得不承认,方铭泽的言行中有一种其出身阶层本不应具备优雅精致。
如今隔着餐桌相对而坐的,虽然确实是一个人,又明明白白地有什么不同,多了几分洒脱到世俗的随意:和其他远庖厨的男人一样,分不清食材的好坏;闻到菜肴出锅的香味了,也会悄悄地溜进厨房里偷嘴;本能地更喜欢洗碗,而不是做饭。
简思怀疑自己之前和其他人一样,看到的只是他经过伪装的表象,真正的方铭泽隐藏在他的游刃有余、职务头衔,甚至出众相貌之下,有着比前者更加真实的魅力。
“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的就是这个吧。
柴春枝其实是个非常有智慧的女人,若非高考发挥失常,必然也能够有一番建树。机缘巧合嫁为人妇后,她将聪明才干全部用来经营家庭。简思记得从小就听妈妈经常念叨,“夫妻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在柴春枝朴素的婚姻哲学里,只有当妻子的把丈夫照料好了,对方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奋斗,毕竟男人们在社会上面对的,只会是更加残酷的竞争。可这并非女性自我价值的贬损,相反,当两人结为连理之后,自然而然地荣辱与共。所谓“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男人的失败自然也不能归咎于他一个人的无能。在这种逻辑的指导下,“女秀才”顺利变身好主妇,无论女红、种地、厨艺,还是育儿,都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好手。
从小,简木匠走街串巷地接活,简思便会跟在妈妈身后忙进忙出,看着她耐心细致地将一片片菜叶摘净洗好、切出粗细均匀的肉丝,再熬上一锅香气浓郁的鲜汤,待到丈夫归来后,心满意足地享受满满家的味道。耳濡目染之下,她的手艺虽然不上不足,比起同龄的其他女孩来却还是强多了。
父母双亡后,一直没什么机会下厨。作为独活于世的孤魂,任何能够让她联想到往昔的事物,似乎都会被有意无意地回避掉。
方铭泽提出在家里吃饭时,心里着实“咯噔”了一下。不同于表白、做*爱,或者同居,在她眼中,“共食”其实是某种更加亲密的体验。那些恋人间水到渠成的交往,有时候更加倾向于形式,而非真正的亲密无间。毫无芥蒂地吃下彼此亲手准备的事物,反而具有更加强烈的象征意味。
在中西方文化中,都有基于宾客权利的共食文化。说白了,就是在生存条件恶劣的古代,为了防止主人把客人宰了吃掉,要求各方同饮一瓢水,共吃一碗饭,以此证明:你瞧,我没有下毒。
所以简思觉得,若非认为彼此信任,怎么可能放心吃下对方料理的东西呢?所谓“要征服男人的心,先要征服男人的胃”,其实是个悖论,如果不信任,根本不可能将腹胃暴露在彼此面前吧。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把碗都洗完了。
白衬衣的袖口卷到手肘处,露出线条清晰的指骨和肌肉,皮肤上还有几道不甚明显的伤痕,随着强劲的脉搏微微跳动。
把桌面的每一处都仔细擦干净,他将抹布叠好,整齐地搭在挂钩上,这才转回餐桌旁边俯身相探:“说吧,怎么了?”
方铭泽是多么善于察言观色的一个人,刚才在超市里便发现了不对劲。想着兴许只是因为刚刚参加完悼念仪式,难免有些意志消沉,便没有多言。这会儿确定她的状态不对,便干脆心平气和地坐下来问个明白。
简思晓得自己是个沉不住气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便暴露了。心里藏不住话,与其把七情六欲都写在脸上让人猜,倒还不如选择坦诚相待。
可积蓄在心中的诸多疑问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邮寄给王谦的是什么材料?为什么要诱导大家关注万通项目?究竟是为了公义还是党争?这背后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如果知道我根本无心报复郭楚平,你是否还会……
用力地搓了搓脸,勉强扯出一抹笑,将杂乱的思绪抛诸脑后,回避矛盾的本能促使她打了个马虎眼:“你晚上是不是还有应酬?吃完饭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没事,你先坐下。”方铭泽面色沉稳,牵了牵她的手,示意自己不准备随随便便地结束这场谈话。
指尖相碰的触感瞬间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愈发消解了她说出内心真实疑问的勇气。无论立场上有多少矛盾纠葛,都不能否认他与她在肉体上的契合,简思既为自己的绥靖妥协而羞愧难当,更为有生之年能够体会到这种身心极乐而庆幸。
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无意之举对她造成了多大的影响,方铭泽略微局促地掏出一支烟,擦了两次火才点燃,深深地吸上一口,仿佛经过了某种颇为慎重的考虑,这才字斟句酌地说出接下来的话:“相处这些日子,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的工作比较忙,大部分时候都得围着领导打转,基本上没什么私人生活。以前在部队上,环境封闭,跟外界接触的机会很少。所以在处理男女关系的问题上,经验非常很有限。”
说到这里,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鼻子,罕见地显出困窘的表情。这令简思极为震惊,甚至不亚于之前与郑娟的谈话——在她看来,方铭泽本质上是个极为骄傲的人,几乎拒绝承认自己在任何方面技不如人——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己的短处。
调整了一下心情,方铭泽又抽了两口烟,显然也需要过程来适应现下这种完全陌生的状态,“我能够保证的是,会努力去理解你的想法、尊重你的意见、配合你的节奏。即便最后还是有些事情不如人意,但你也要相信,我一定是尽量尝试了所有可能的方法,才作出了最后的决定,好吗?”
无论说出这番话是出于何种动机,作为一个阅人无数、位高权重并且看惯政治斗争的所谓“领导”,能够态度诚恳得甚至有些谦卑地坦诚如此,即便不解风情如简思这般,都只有丢盔弃甲举手投降的份。
原本喧嚣咆哮的质疑就这样被死死地拍在沙滩上,男人略显笨拙的表白比任何利弊权衡都有效,都更加能够说服简思放弃无穷纠结的追问。心上如同压了一座沉沉大山,将所有阴谋与猜测都干净彻底地埋葬起来,却也夹杂着令人心安的重量。
她不想也不愿意怀疑方铭泽此刻的真诚,但这份真诚究竟需要何种对价?信任、妥协、盲从甚至连尊严她都可以给,但如果是另外一个无辜者的生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