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当电话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简思还以为闹鬼了。她记得自己在熄灯前明明关了机,甚至抠下电池的。
过了半晌才记起房间里还有另一部手机,那是和王谦分头行动前买的预付费电话,两人都没有用自己的名字登记,号码也只给了彼此,说好用来单线联系的。
克制住心中极为不祥的预感,简思翻身起床接起电话,却没敢贸然开口。
听筒里传出嘈杂的喧嚣声,在深夜听起来显得有几分突兀,有节奏的呼吸声音很大,仿佛在强压着某种情绪。
简思本能地觉得对方不是王谦,却想不出谁能够拿到这部电话、在这个时间打给她,仿佛只在一瞬间,背后便布满薄薄的冷汗。
“……你是谁?”女人明显的哽咽声传过来,划破了绷紧到极致的神秘。
“娟姐?”简思立刻反应过来,出声亮明身份,“你怎么了?王老师呢?”
郑娟没有回话,几秒钟之后爆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号,像匹受伤的母狼,那种因为绝望而彻底的崩溃强烈得令人猝不及防,简思的心也跟着揪成了一团……
萧京高速上川收费站出口一公里处,三车相撞的连环车祸共造成一死三伤。肇事司机因为疲劳驾驶已经被警方控制,夹在中间的小轿车被挤压得面目全非,王谦乘坐的越野车则直接被撞飞,深深陷进路基下的隔离带里。
救护人员抵达时,他只剩下不甚明显的脉搏,因为股动脉失血严重,整个人都没有意识了。
交警通过车辆信息联系到亲属,郑娟在接到通知后第一时间赶到122急救中心,却得知因为伤势过重,病人已经被转往市区的大医院。
事故车辆还需要天亮后再行处理,交警王谦随身的个人物品转交给郑娟。沾满了血迹的采访包里,除了厚厚的原始资料,还有部从未见过的预付费电话,其中只储存了一个号码。
鉴于王谦近来的种种神秘举动,郑娟猜到包里的东西必然很是重要,因此不敢贸然联系鸿博网,而是试着直接打给电话里的神秘联络人。
简思赶到医院的时候还汲着拖鞋,身上胡乱套了件外衣,根本无法顾及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找护士站问明急诊科的方位,便快步冲了过去。
那个粉色身影在乱糟糟的背景中一眼就被找到了。郑娟出门显然也很匆忙,身上甚至连外套都没有罩,hellokitty面无表情的脸印在凌乱不堪的睡衣上,显得格外诡异。
手术进行中的指示灯还亮着,大门紧闭,将内外两个世界屏蔽开来。
默默走上前环住那颤抖着的双肩,简思也终于低头垂下泪来。
***
上川市中心医院的脑外科在整个中部地区数一数二,周边省市的疑难病症都会排着队地送过来。李天奇上次因公受伤后,西湖会上上下下都很感动,连带着他自己也燃起了斗志。若非今天好不容易排到了专家号,他舍不得离开工作岗位。
因为停车场离急诊室比较近,把小金杯泊好后,他索性直接穿过闹哄哄的走廊,抄近道去往门诊大厅。
手术室的门从里面被推开,身着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尽管脸被口罩遮住了,那凝重的眼神还是让人看了心中一沉。
守候在走廊里的家属顿时晕倒在地板上。
路过者至多低头怜悯地撇上一眼,转身依旧自己匆匆的步伐。这就是医院,世间最苦的生老病死每天上演,谁都没有立场或精力来同情与己无关的痛苦。
李天奇惦记着专家号,原本也不打算停下来悲天悯人,却在那位家属身边意外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妹子,你怎么在这?”
欲哭无泪的简思听到招呼声,抬头看见一张圆乎乎的娃娃脸,没有来由地松了口气:“李大哥……”
急诊室的医生初步检查之后,确认郑娟的身体没有大碍,但还是在他们的坚持下开具了住院单。简思守在病床边没多待一会儿,李天奇就办好了相关手续,和她一起将昏迷不醒的郑娟送进了楼上的住院病房。
“对不起,耽误你看诊了。”时间已近中午,简思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整个人仿佛都被抽空了,却依旧不忘用道歉来表示自己的谢意。
“举手之劳,别跟我见外。”将自动贩卖机里吐出来的咖啡罐递过去,李天奇也在椅子边缘坐下,叹气道:“这郑姑娘也太命苦了,年纪轻轻的,以后可怎么办啊……”
简思没有答话,低头打开易拉罐,浅浅啜了一口。苦涩的味道盈满嘴巴,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昨晚开始就滴水未进。
在生与死面前,人很容易变得宿命,情绪也更加粗糙。她已经不记得为什么和方铭泽吵架,也不觉得自己的所有坚持存在任何意义。如果生命的流逝如同无法逆转的齿轮,每一个横亘其中的人都是在与永恒之灭亡做着注定失败的斗争,我们为什么要找那么多借口呢?关键是,无论你的借口有多么冠冕堂皇,最终结果到来的时候,谁又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任何事情吗?
父母去世时她没有守在身边,回家奔丧捧回那两方骨灰时只觉得是做了场梦,时至今日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醒。如今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活生生的人离开,这种完全无法回避的冲击令时空纠缠,她仿佛能够看见母亲发疯时眼中偏执的景象:瘫痪在床的丈夫,家徒四壁的窘境,旁人的冷嘲热讽。她将头套进绳索的时候,兴许也会记起独自求学异乡的女儿,但应该不会有多少留念——这样的家破人亡对他们来说何尝不是种解脱?
“……好了,好了,没事了。”一只大手有节奏地在她背后轻轻拍打。看起来孩子气的李天奇此刻意外地沉稳,除了仿若呢喃的安慰,连坐姿都保持得很好,仅仅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没有别的动作或话语。也许因为他也明白,此刻的一切都是多余。
“43床,43床的家属呢?”管床护士的嗓门高亢而尖锐,也打破了此刻难得渐生的平静。
简思正要抹干净眼泪,却见李天奇站起身来挡在自己的面前,中气十足地回应道:“在这里。”
护士踮着脚走过来,直接将化验单拍到他胸口:“怎么当的老公?你爱人都怀孕了!”
张口结舌地愣在原处,李天奇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低头却见简思已经谢过护士,折起化验单,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进病房。
隔着门板上的玻璃,他能够看见那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俯身坐在了病床前,伸手轻轻抚触着病人的头发。郑娟双目紧闭,只有眼角不断垂落的泪珠昭示着她的精神状态。
简思正在对她说些什么,与此同时,仍然有泪水持续不断地涌出。李天奇想起以前念书时,老师形容哭得厉害叫做“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他从未觉得哪种文字能够被体现得如此贴切。
又过了十几分钟,简思红着眼睛推门出来,怀里抱着个沾满血污的采访包,看起来沉甸甸的。守在门口的李天奇连忙迎上去,想要帮忙接过手来。
“不,这些资料……”她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下来,抬头看着他恳求道:“李大哥,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过分……”
“别介,别见外。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交给我!”李天奇站直身子,昭示自己可以靠得住。
简思心一横,直截了当地说:“娟姐的老公出事前准备发篇很有分量的稿子,我必须替他完成。王老师的身后事我待会儿会联系单位里的帮忙处理,娟姐娘家人都移民了,没有可以搭把手的。如今她又怀了宝宝,必须保重身体,吃医院的伙食差,我怕营养跟不上。所以,能不能麻烦你想办法送送饭?”
李天奇用力点点头,当即表态说没问题,西湖会旗下好歹还有几家专业的餐饮企业,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说完,李总马上安排下属开始准备当天的午饭。简思这才低头从已经皱得像腌菜一样的长衫中掏出手机,扣上电池盖板,按下开机键,给副总编打电话。
报道的具体内容没有细说,听说王谦离世的消息,副总编沉默了长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讲话,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问到现在的状况。
简思将郑娟怀孕的情况说清楚,又再次核实地址无误,承诺自己将一直守到编辑部派人过来,得到副总编的确认后,终于挂断了电话。
正在此时,听见楼下停车场传来尖锐的刹车声,伴随着一阵人仰马翻的骚动,某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冲进了急诊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