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橡树 — 掐得死

方铭泽不以为意地哼了哼,“你们知道得挺多?以为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就是事情的全部?”

简思依然维持着僵硬的姿势,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王谦和另外两个同事也分别被拷在不同的房间里进行审讯。张厂长等三位老人在萧山礼堂门口被武警控制住之后,便直接被送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被送到了哪里。各地政府都会有一两处隐蔽的地方,专门用来处理棘手的人和事。这些地方往往挂名安保公司,与官方没有任何关系,却能源源不断地接收各种“麻烦制造者”。简思听说过“黑监狱”的存在,只是从未亲身体验过。今天如果不是方铭泽出面,他们可能也会难逃劫数吧。相较而言,依照行政处罚法办事的派出所真算得上是天堂了。

即便心存感激,她嘴上依然不肯认输:“王谦只说采访人大代表,根本没准备谈机床厂的那档子事。”

“有什么好说的?”方铭泽拎起房间里的一把椅子,调转方向,面朝着她坐了下来。“张志清不是第一次冲击国家机关,文革大字报那一套最开始还能唬几个人,现在谁见了他们不是绕道走?大家都拿了黑心钱?就你们当记者的有良心?唯恐天下不乱!”

简思听出他的火气有些大,讪讪地闭了嘴,蹲在上听教训。

见女孩低下了脑袋,他又有些不忍了,冲着房间里的单面透视玻璃点头示意,很快便有人送钥匙进来。

大力拽过被别在身后的小手,不尽温柔却足够小心地不伤到对方,方铭泽一边解开镣铐,一边恨铁不成钢地说:“这些个老头老太最难缠了,黑的都能被说成白的。国营机床厂厂办的产权早就已经转让,他们霸占着不肯退出来,就是为了每年十几万的租金。工业区拓宽公路,红线规划做好、拿到政策补偿,反过头来还要狮子大开口,真当别人是傻子啊?”

原本一肚子委屈的简思愣了,眨巴眨巴眼睛,抬头难以置信地问:“……小偷入室打洞呢?”

“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说是外星人过来把房子拆了你也信,是不是?”

“那拆迁办的临检怎么解释?”她想到挽回局面的突破口。

方铭泽终于忍不住,用巴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显出几分不自觉的亲昵:“那老房子结构有问题,危房本身就应该定期年检,他们知道通过不了,提前一天自己打碎了玻璃、撬了锁,伪装成被盗的假象。”

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简思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蹲太久而麻痹的腿脚根本无法支撑起身体,只能喃喃道:“为什么要骗人……”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老头当年在位时就不干净,厂子倒闭有一大半的原因在他。如今最后一锤子买卖,当然要搞个大的。”见对方遭到的打击太大,方铭泽放下身段伸手相扶,“如果只是钱还好说,这些人要求安排各自子女的工作,事业单位还不行,必须有公务员编制——完全是来搞笑的。”

挣扎片刻,发现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行走,简思索性彻底歪在男人身上,喏喏地说:“给你添麻烦了。”

微微牵起一丝笑容,方铭泽点头向门外示意,正色道:“替她办手续吧,我把人带走。”

派出所所长赶忙上前,殷勤地问:“另外那几个记者也一起吗?”

不待简思开口,他的脸便冷了下来:“非法采访加聚众冲击国家机关,主犯总要查个四五天吧?”

所长是个明白人,马上点头称是:“我们争取一周之内给出结论。”

“也别错怪无辜。”拍拍所长的肩膀,鼓励与认可尽在不言中。方铭泽搀着欲言又止的简思,挪着步子离开了辖区派出所。

老头老太太们刚刚冲到萧山礼堂门口,正好赶上人大会议闭幕式结束。上千张传单还没从手里撒出去,便被躲在暗处的便衣一举拿下。连带着尾随着他们进行跟拍的鸿博网记者们,也被派出所行政拘留了。

每年人大会议都是敏感时期,这些极端意见者都会被“重点关照”。尽管张志清一行乔装打扮、隐姓埋名地躲进了筒子楼,成功摆脱了监控人员,最终还是躲不过一级安保的天罗地网。

王谦没有选择跟拍老人的决定最终看来还是非常明智的,多少摘清了自己“聚众冲击国家机关”的嫌疑,却因为跟拍人大代表的行为,被定性为“寻衅滋事”,连带着整个采访小组都被拷了起来。

这个处理意见是方铭泽拍的板,毕竟采访权的界定很模糊,贸然处理记者容易引人误解。可没有王谦的跟拍,几个老头老太也难得那么带劲儿,不给点处分说不过去。

儆猴之后再把自家的鸡给单独拎出来,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省政府秘书长的一贯风格。发布会结束后,他让司机提前下班,独自去了派出所。好在萧山礼堂辖区的派出所主管省政府周边,对相关领导比较熟悉,不需要什么手续,直接认脸办事。除了一路上的监控录像,没有其他证据证明这典型的徇私舞弊之举。

待双腿渐渐恢复知觉,她开始若有若无地打量身旁那个正在认真开车的男人:浓密而微翘的睫毛,勾勒出上挑的凤眼,原本清秀的长相配上一双清冷的眸子,平白生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简直不忍亵渎。自从那个混乱的夜晚之后,两人不再一见面便剑拔弩张。尽管对方依然不改毒舌腹黑的本性,她却莫名生出无缘由的信任与依赖。

难怪张爱玲说,通往女人灵魂的通道是阴道。但凡有了肌肤之亲,而且还是最重要的第一次,就如同雏鸟睁眼所见的活物会被认作妈妈,无论从肉体上还是精神上,她仿佛都不再是那个独立的简思了。

“看什么?”他目不转睛地开车,却突然开口,吓了偷窥者一跳。

见没有回音,方铭泽自顾自地继续:“晚上带你吃点好的,算是洗尘,去去晦气。”

他的嗓门不大,常年吸烟熏得有几分沙哑,却总能听出不怒而威的气势来,说出口的话往往让听者本能地服从,容不得半点反驳。简思生性平和,若非当上了记者,估计都不怎么会跟人其争执,如今遇上这么个主儿,更是毫无悬念地被掐得死死。

两人最近的相处模式有些诡异。那天他起身后便发现了血迹,惊讶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愣了两秒钟,随即倾身抱住了她,什么也没说,却搂得很用力。没有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那厚重的怀抱就这样令整颗心都安定了下来。

后来他坚持送她回去,看到狭小而凌乱的出租屋后,当即命令搬家。按照他的意思,还钥匙走掉就可以了,衣服和个人用品都不需要再带了。

简思当时就被这种强抢民女的阵势震慑住,她虽然感念这份体恤,但两人毕竟只是刚刚确定关系,如果任由他做主,说不准就要往金屋藏娇的那条路上滑了。

于是只好借口单位安排有住房,已经提交了手续,只是没有来得及搬过去,临时变卦影响不好。没想到方铭泽当即打电话给博之传媒的人事总监,确认相关情况。那边的老总也是个人精,很快便听出他语气里的关切,顺势承认集团确实设有单身宿舍,简思的条件完全符合规定,随时可以办理入住。

鸿博网所属的博之传媒旗下还有一家艺人经纪公司,为了方便管理,专门购置了酒店式公寓,地处上川市中心,交通便利、条件优越,关键是私密性很好,50层大厦往上十楼完全封闭,彻底杜绝了狗仔偷拍的可能。按理说,简思作为助理记者,根本没有资格享受明星待遇,可架不住方秘书长的一个电话,所谓的规定和标准便成了因人而异的概念。

顶楼房间有专人负责打扫,日常用品定期更换,确保随时拎包入住。没等两分钟,人事总监的短信便发了过来,告知房间号与房门密码——根本连要是都不需要。

方铭泽对此不予置评,博之传媒想要在萧山省新闻业立足,总要有求于他,如果连基本的意思都无法领会,根本就不需要谈以后了。

简思也是由此更加了解到这种说一不二的作风,尽管可以采取迂回的方式,但终归是要按照他的想法贯彻。高居其位时间久了,容易听不进旁人的劝诫,就是因为没有人会跟权力过不去,相反,只要上位者一个眼神、一句暗示,便会有属下鞍前马后,生怕算漏了什么。他代表的早已不是个人意见,而是整整一个派系,或者说政治共同体的利益范围。

所以,当方铭泽开口说要给她洗尘时,简思也就顺从地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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