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法罕手织地毯在数世纪以前就倍受东西方人士推崇,在波斯王宫、欧洲皇室都曾出现过它的身影。世界上最好的羊毛——科尔克羊毛,编织在真丝的经纬线上,更加柔软细腻的同时,也丰富和突出了图案的视觉效果。伊斯法罕地毯现在仍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波斯地毯,其价格取决于材质和编织密度。在目前的中国市场上,价格从数十万到数百万不等……”
简思记得湖景大厅的半个地面都被那块花纹繁复的地毯覆盖,长短有四五米见方。真的算起价格来,恐怕不是小数目。
早知道就不该留什么名片!她郁卒地关上网页。
手机上“李天奇”的名字又开始闪烁,闹得人心头一阵焦躁。中午时候接到自称是西湖会负责人的电话,声音听起来还有几分熟稔,也没来得及防备,孰料居然是曾经被错认为服务生的李总,而他居然开口就要求简思赔偿那块被泼上普洱的地毯。
王谦之前嘱咐的材料根本不需要花时间,她早已有分门别类的文件夹准备好了,下班之前还有一段空闲。穿上外套,与同事交代一番后,赶忙搭着电梯下楼。
“简记者!”马路对面的街角,一辆灰蒙蒙的金杯面包车停在非停车位上,驾驶室里探出个同样黑不溜秋的脑袋,冲着她大声呼喊。
简思眯着眼睛确认半天,也无法肯定那灰头土脸的人就是所谓的“李总”。后面排队的车辆已经在不耐烦地按喇叭,没时间多想,只好快步上前试探地问道:“李……天奇?”
身着又旧又破的迷彩服,头发糟乱得如同鸡窝,没有丝毫高级会所负责人应有风范的李天奇冲着她大吼:“快上车!”
简思惊讶地张着嘴,来不及做多的犹豫,连滚带爬地坐上金杯车的副驾驶座。
车子的后两排座位已经被拆卸下来,贴着凸凹不平的塑料布,磕磕碰碰的痕迹显示出这是辆典型的客改货面包车。中心城区货车限行,很多跑运输的会私自改装七座面包车,只留下驾驶室的两个座位,其余空间用来装载一般的货物绰绰有余,很是方便。
简思只有在父亲身体尚好时,跟着坐过几次这种车跑工地,乍一上来还很有几分怀念,顾不得两人在电话里的剑拔弩张,好奇地问:“李总怎么开这车?”
“餐厅后厨买菜用的,平时也用来跑跑业务。”快速变化档位,李天奇启动小金杯,加速离开了自己制造的堵点:“我刚过来的时候看到警察在贴罚单了,不敢下车去接你,别介意啊。”
还真会精打细算,简思暗地里泛着嘀咕。斜睨着打量上驾驶座上那人,换下西湖会西装笔挺的工作服,他浓眉大眼的娃娃脸更显孩子气。这个略有些执拗的年轻人,居然能够独自运作一整家高端会所,恐怕背后没那么简单。
“丑话说在前头,”没有留意到来自身旁的探测,他一边观察着前方车况,一边认真地说:“那块毯子是全羊毛手工编制的,世界上独一块,只能寄回伊朗厂家干泡刷洗。洗得好就算了,如果洗不干净,需要降价处理,这差价得算你的。”
“地毯垫在脚底下,怕被弄脏你别拿出来用啊。”说到钱,简思的情绪瞬时恢复到接电话时的不耐烦,“那么多人踩来踩去,凭什么只让我赔?”
“诶,没说两句怎么就急了呢?”李天奇被呛得满脸通红,忙不迭地打断道。
见他嘴拙的样子,简思有点过意不去,却还是坚持:“我可以陪你去找方铭泽,但也仅限于此。”
对话结束在尴尬的沉默中,小金杯平稳而迅速地朝省政府方向驶去。她气鼓鼓地盯着窗外看着风景,直到脖子泛酸,这才不着痕迹地扭了扭头。一看不打紧,余光瞟见他身上穿着的居然是03系高原防寒军服。
这个系列的迷彩比较少见,独特的摇粒绒材质在07式中并未得到沿用,仅在西藏军区装备,根本没有全军推广,遑论花钱就能买到的大路货了。简思原来并不了解这些的,只因写过一个关于地下军品交易的专题报道,对相关知识稍有涉猎,这才能够一眼认出李天奇身上迷彩服的与众不同之处。
意识到对方出身行伍,还在条件最艰苦的地方服过役,满腹愤懑顿时淡去不少,也能静下心下来听他讲话了。
见她转过头来,估计是气消了,李天奇主动示弱地开口:“我其实不是真的要让你负什么责任。每年请这帮文人吃喝玩乐,来回不讲点正经事儿,花钱花得我心里慌。今天就想借着这毯子的事劝劝方哥,别再搞劳什子的会员日了,也没见创造多大的收益。”
这里面门道大了,就是你不知道而已。简思已然能够料到方铭泽的回应,却忍不住好奇地问:“‘方哥’是你什么人?”
李天奇眨巴眼睛想了想,觉得告诉她也没什么,便说:“他是我大哥的战友。”
“你哥?”略显繁复的人物关系让人反应不过来。
“当年我大哥牺牲前是方哥的班长。”
这句话信息含量太大,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简单地“哦”了一声。
“没关系啦,那时候我才八*九岁,根本对大哥没印象。”敏感地体察到简思的窘迫,李天奇忙解释道:“我们老家穷乡僻壤,念不起书,男的能当兵就是最好的出路。后来我也入伍了,去年退役时找不到接收单位,这才联系上方哥。”
农家子弟出身,多多少少会有些小家子气,简思恍然大悟,难怪他会那么斤斤计较。言下有意无意地试探道:“在高端会所当老总,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方哥说多跟这些高素质的人打交道,对我有好处。”李天奇利落地调转方向盘,将面包车驶入省政府大院后的林荫大道:“不过一路从服务员做到领班,再到主管、副总,我真觉得像在做梦,有时候都不太好意思给人递名片。”
简思虽然也没有通达世事人情的七窍玲珑心,可这些年跑新闻接触的各色人等多了,渐渐也培养了一些基本的觉悟。领导干部应该最喜欢像李天奇这样的人:穷苦出身,心思简单,本身文化水平有限,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抱负,用起来顺手可靠。难怪方铭泽会将其视作嫡系,把西湖会那么重要的据点交由其负责。
想到这里,她说话的语气缓和了些:“别不好意思,只要到了那个的位置,自然有人会把你贡起来。”
“可是心里发虚呀。”李天奇叹了口气,将车停在了省政府后门的岗亭外,掏出证件交给武警。
待引擎再次发动,简思幽然道:“这个社会早就笑贫不笑娼,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他苦笑着摇摇头:“妹子,你不懂,我看着手下那群大学生、硕士生就发憷,哪里还敢跟他们耀武扬威。还是当初干服务员的时候舒坦,做什么事都由得别人安排。”
这个世界如此矛盾,有人拼了命地往上爬,只求不再受擒制,有人却乐于跟随,惟愿将身家性命托付出去。简思当记者的初衷,是通过报道开启民智,惟愿前一种人更多些,独立精神更多些,很少想到,依附也是种最真实不过的需求。
面包车稳稳地停在大楼后的档口,李天奇掏出老旧的翻盖手机,冲她歉意地点点头,拨通方铭泽的号码:“方哥,是我,我已经进来省政府大院了。嗯,没关系,你先忙,我在停车场等。”
挂断电话,他转过头赔笑脸:“不好意思啊,简记者,方哥好像在开会,要晚点过来。”
对方近乎客套的善意让简思有点难为情,她本能地宽慰道:“没事,又不怪你。”
“你也别怪我方哥,他挺不容易的。”李天奇靠在略显破旧的椅背上,挠了挠头说:“穷人家的孩子,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成天忙得脚不着地,一把年纪了,连个对象都没有。”
听到这里,简思着实想笑,方秘书长相貌端正、风度翩翩,“裤下之臣”不说成百上千,找对象绝对轻而易举。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待价而沽,想要攀上能够实现利益最大化的泰山。李天奇看来挺老实,跟其他趋炎附势的家伙不同,是发自心底地关心方铭泽。她只好模棱两可地回应:“方秘书长如今位高权重,根本不需要为了这种小事操心。还是那句话,只要到了那个的位置,自然有人会把你贡起来。”
“文化人说话是不是都像你这样含含糊糊的?”李天奇扭过头来,表情略显迷茫,曜黑的眼睛里闪着澄亮的光。
“我哪有含糊?”自己并非当初那个直来直去的小姑娘,可也尚未成熟到语焉不详的程度。
话音未落,便听到有人叩响车窗。透过模糊的玻璃,只见方铭泽冰冷着一张脸,难得地卸下了斯文有礼的面具,厉声质问道:“你们俩怎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