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接到电话通知起,简思就有股不真实的感觉,直到坐在鸿博网的会议室,接受面试,还像在做梦一样。
除了人事经理和一个副总监,满脸不耐烦的首席记者王谦也是考官之一。
“简小姐是本地人?”人事经理亲切的寒暄,有效缓解了开场有些尴尬的氛围。
“是的,我老家在上川市戚县县城……”
将制作精良的简历拍在桌上,王谦毫不客气地打断道:“学建筑的当什么记者?”
“新闻本身是门杂学,各个学科的研究视角或者理论对于指导新闻报道来说,都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扯了些大话,简思避重就轻地答道。
王谦用鼻子哼了哼,表示不屑。
“你为什么要离开《新日报》?”主管社评部的副总编两鬓斑白,温和却又一针见血地问道。
简思不好意思地笑笑:“跑丢了稿子……”
这下可把王谦乐开了花:“你还真敢讲!”他转过身面对另外两名考官,比手画脚地开始描述半个月前,发生在人民大会堂里记忆犹新的那一幕。
隔着长长的会议桌,安静端坐的简思清楚地看到王首席的眉飞色舞、人事经理的目瞪口呆,以及副总编的若有所思。她没有出声,只是坚持脊背笔直地紧绷着,仿佛在考验自己的意志。从北京回来后,她早已不是初次面对此种场景。记者也是人,而且是自视甚高的一群人,他们的族群共知虽然可以容忍有偿报道和新闻敲诈,却不能接受堂而皇之的出卖尊严、趋炎附势。
“……我勒个去,当时大家都知道她在说谎,这丫头居然还能继续演下去,真TM是人才!”唾沫横飞地将“光荣事迹”复述完毕,王谦从走进会议室起便憋着的一口恶气终于得到彻底的发泄。
“录音笔”事件的第二天,新闻的焦点再次转移到曹风杉案的幕后隐情上,林省长的形象也从专横跋扈的官员,变为难得的“真性情”。只有王谦坚持对萧山省的领导风格、用人制度提出质疑,甚至还发了一两篇颇有分量的特稿。无奈,舆论的从众效应决定了事态的走向,鸿博网的固执反而显得不合时宜。
之后,新事件和新热点迅速地覆盖了一切,萧山省政坛保持稳定的同时,王谦也因为把握风向有误,被总编狠K了一顿。
口干舌燥的首席记者终于低下头喝水,副总编饶有兴趣地转向沉默不语的面试者,问道:“简小姐和林省长认识?”
木然地摇摇头,简思没有开口,她对今天的面试早已不抱希望,只能顽强地维持着自己的基本仪态。
“从报社跳槽到网站,能谈一谈你的动机吗?”副总编继续面试程序的问题,似乎丝毫没有受到之前的影响。这出乎意料的平静,反而把在场的另外三个人弄迷糊了。
“我,我是被动辞职的,之前的事情您已经知道了。”心虚地看看王谦,简思抿着嘴唇沉吟片刻,继续道:“面临再次择业时,我把之前做过的所有报道都进行了统计和分析,想看看自己长处在哪里。后来我发现,在相对成功的报道中,大约有七到八成是由网络对其直接产生议程设置作用的,大多数是微博先爆出,然后平媒才去跟进,然后再形成第二轮、第三轮的传播。”
这确实是半个月来的新发现,大学毕业后,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当记者,选择面很有限,根本没有机会分析行业前景。这两年来所经历的跌跌撞撞,让再次选择变得格外慎重。
“互联网已经完全取得了议程设置的能力。传统媒体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再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路会越走越窄。我选择的是五年之后,而不是只是看现在。”
听到这里,原本情绪激动的王谦也在不知不觉中放下水杯,开始认真审视坐在对面的姑娘:小个子、平淡无奇的五官,除了有双灵动的眼睛外,乍看之下,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可当她说起话来,那沉稳的语速和自信的神态,就赋予了这人一股不容忽略的精神劲儿。
“恕我直言,”首席记者推了推眼镜,终于正视着她说:“你在这个圈子的名声已经臭了,何必勉强维持?”
听到直白的问话,简思心底古怪地萌生出一种畅快感,反而无所谓地答道:“谁让我就是想当记者呢?反正最差的结果也不过转行,多试一把又有什么问题?”
“我能否这么理解,脚踩西瓜皮就是你的职业规划?”王谦刁钻地追问。
“对于个人来说,如果职业生涯需要新的规划,我必须从普通的跑线记者变成调查记者。”她的眼睛里开始闪烁光亮,“而对于鸿博网来说,现在最需要的正是优秀的调查记者。”
“为什么这么说?”副总编适时插话。
“信息碎片化是网络时代最大的问题,新闻网站想要在同质竞争中脱颖而出,必须想方设法提高报道质量——出特稿、出风格。这一点,只有调查记者能够做到。”
王谦沉默了,虽然百般看不惯,他却不得不承认,一个入行仅两年的非科班记者,能悟出这些道理,确有几分难得。
副总编不作掩饰地点点头:“相信我,在网络媒体干过的人,没有一个会再回去。”
尼玛,王谦瞪圆了眼睛看着顶头上司,这是要现场给OFFER的节奏?
同样吃惊地还有简思,虽然方铭泽给过自己的那张名片,可她还是走了中规中矩的社招程序。心里终归迈不过那道坎,好像用了他的关系,自己就无法逃脱趋炎附势的命运了。如果投给鸿博网的简历也像其他媒体那样石沉大海,也许选择会更容易一些。
再或者,名义上独立营运的鸿博网也是要听命于投资人吗?看样子王谦还被蒙在鼓里,副总编应该是从博之传媒方面接到消息了吧。
问题在于,方铭泽怎么就能肯定自己一定会来应聘鸿博传媒呢?
省政府秘书长、外资背景的新锐媒体、渣战斗力的小记者——从北京回来后,简思想破脑袋也没搞清楚这里面的关系。
从《新日报》离职后,她甚至专门调查过方铭泽的背景:五年时间,从转业干部,到正厅级官员。年纪轻轻平步青云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父母都只是普通农民,且其本人单身至今。在没有任何助力的前提下,从盘根错节的萧山省官场脱颖而出,面对这样的对手,难怪会输得一败涂地。
再之后的问题,都是例行公事。简思的心跳很快,这种否极泰来的经历实属新鲜,大部分的日子里,跌停板总是一个接着一个。
“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位高的副总编主动伸出手来,新晋的助理记者赶忙上前握住说:“承蒙您的信任,我一定珍惜这次机会。”
习惯性地翻了翻白眼,王谦转身就要走出会议室。
“等等,”副总编摸准了下属的脾气,眼明手快地将他拦住:“省人大月底开幕,让小简跟着你跑。”
鸿博网虽然有外资背景,受限于萧山省的地理位置,目前依然以区域内的新闻为报道重点。对于地方来说,每年的人大会议是最重要的政治活动,五年一次的选举则是历届人大会议的重中之重。
王谦两眼一瞪,按捺许久的脾气终于忍不住,直接爆发出来:“搞没搞错?就她?采编部的人都死绝了不成?这么着急拉外援?拉到了还要即刻上岗?您干脆把我炒了得了!”
作为网站的首席记者,当然应该负责分量最重的报道;可简思作为一届新人,按照惯应该从打下手开始,初来乍到就跟着跑主线,怎么看怎么不合适。
副总编侧身带上会议室的门,好气又好笑地转过头对王谦说:“这次本来就是给你招助理,凭什么不让人家跟?”
“我……”王首席难得气短,若非如此也不需要他来当面试官了。支吾两句,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我哪知道会招她?”
副总编年过半百,早年的锐气经过几十年的职业生涯的磨练,淬炼出老新闻人特有的达观:“就你这爆脾气,背上火药包就能把萧山礼堂炸了。”
听到意有所指的话,王谦的表情更加吃瘪:“人大人大,本来就是人民代表大会,凭什么不让我说话……”
简思恍然记起,去年省人大闭幕式上,据说某网站记者霸住麦克风不放,生生地把提问时间变成了辩论环节,政府方面多方打点才把事儿按了下来,涉事网站的会议采访证也被当即吊销。她当时甫进《新日报》,根本没机会报道这种大型活动,所有都只能听闻传言。推算起来,反客为主的那个人,必然就是王谦了。
联系到副总编最开始的问话,她隐约明白自己被聘用的原因,不由得在心中苦笑:领导,您恐怕太看得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