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的是清澈的海,蓝得要和天空几乎要连成一线,浪花打在沙滩上如同未乾的白色颜料流淌。黄深摘下眼镜用衣服拭去镜片上的灰尘後戴上,眯起眼吸口气,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吐出,转身找到有一半埋在沙中的漂流木落座。
从为渊提起这道海岸线後,他就想找时间过来看。
黄深以为他会很难受,但事实上现在什麽也没有办法想,海太宽阔,把他的情绪吞噬得一乾二净。他只能愣愣盯着远方直到双眸乾涩,而待阖眸後再睁开,眼前因泪液而变得有些模糊。
阿良本来就是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很早的时候,甚至说过「并不想活超过四十岁」这样的话。黄深其实记不得他的反应是什麽,又是在什麽情况下听到,而其他人又怎麽说已不再重要。种种迹象看来,阿良早已要决定早早抛弃这个世界,黄深无法阻止,也来不及。
黄深拱肩环着手臂凝视晴日下的海面良久,他捡起脚边的石头奋力朝海面一扔,可是没有声音;他於是又掷了一颗,接着又是一颗,如此反覆直到空虚袭来。
他心里住着一只鬼魂,那只苦涩的魂魄饱含太多懊悔,并妄想改变一切。
他茫然的喘着气,指腹抚过眼皮,疲倦不已。他坐在原本的漂流木上,滚烫的脸颊被风吹得凉了,对信末那句「对不起」的困惑也不再清晰,取而待之是想起家里还有个成郁在等候,且光是想她,一切顿时就能变得明亮。
黄深现在只想抱一抱她。
「成郁嘿,阿深又不在溜?」
门外传来阿武伯中气十足的呼唤,成郁立刻放下手中的漫画跑去开门。「老师他出门了,等等就会回来。好久没看到你喔,阿武伯。」
「哪有好久不见,之前才路过而已,只四吼,你们小俩口各着谈恋爱,从来没留意过偶啦。来,粗西瓜,偶朋友种的。」
「谢、谢谢阿武伯。」
阿武伯用双手递上半颗西瓜,成郁矮下腰战战兢兢的接过手,一边纳闷阿武伯到底是什麽时候路过,却怎麽也想不起来。但说不定真的是太沉浸於两人世界,才从来没发现过。
「偶孙子跟偶缩,当你要形容你很爱一个人啊,就可以缩他素你眼里的西瓜,代表那个人对你来缩很珍贵。」
成郁愣了好几秒,才捕捉到阿武伯想说的是「你是我眼里的苹果」。她嘴里含着满满的瓜肉笑了,点点头,「嗯,是西瓜,我眼里的西瓜。」
比苹果更重,也更甜。
阿武伯晚点要下田,留下要成郁和黄深体谅彼此的忠告後,就骑着野狼一二五离开。不久後,黄深回来了,头发蓬乱得像绵羊,神情疲惫。成郁见状担心的扔下西瓜皮迎上,男人仅是一句话也没说,伸手就揽过她往怀里带。
「你身上好臭喔。」成郁被困在他胸前,声音闷在里头出不来。
黄深笑出声来,故意把她搂得更紧。
「去哪里了?海边?你的脖子闻起来咸咸的。」
「……狗鼻子。」
黄深宠溺的笑,放开她走进房里,拿出电风扇和一席凉被,接着侧躺廊上拍拍地板示意要成郁一起躺下来。成郁毫不扭捏的助跑加翻滚,滚到他怀里,一脚跨在他腰上,脸颊嵌进男人肩窝里。
她仰起脸,黄深苍白的皮肤被阳光晒红了,鼻翼和眼角都泛着红。该不会就那样傻傻让太阳烤吧?成郁帮他摘下眼镜,指腹抹过他的眼尾,黄深眼皮抽了下,没睁开眼。
「居然一个人偷偷跑去看,不跟我去。」成郁嘀嘀咕咕抱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黄深的五官。「怎麽会突然想看海呢?」
「我要和过去做个了断。为了以後和你好好过生活,不能过得这麽不乾不脆,就去了。」
成郁摁住他的嘴角,心想也许是和早逝的朋友说了点话,接着细究「和你好好过生活」一句,愈发觉得这句话似乎包含许多涵义。可是无论是哪种,都饱含黄深想和她继续走下去的诚意,尽管他未明说。成郁眼眶不禁红了,她於是坐起身讷讷紧盯他悠然的睡脸不放。
黄深翻个身仰躺,举直双手像猫似的微微伸个懒腰,叹息道,「我现在说这个会不会太早了……你还有很多地方想去,等存够钱以後,我们说不定就会很长的时间都见不上一面。」他以毫无防备的姿态凝视成郁,目光是条柔软的河流。
成郁鼻头通红,圆睁的眼洋溢光芒,随即低头迅速在黄深唇上啄了一口,笑着俯身与他对视。
「你不知道一个人的旅行很孤单吗?而且你窝在家窝太久,该陪我出门动一动。」她收起笑容,一脸正经,「……以後请陪我一起看更多风景,拜托你了。」
黄深先是望着她一言不发,那双锐利的黑眸里泛起薄薄的雾。最後他笑得极为满足,如同世上最幸福的孩子,而成郁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
「可以,但我们先睡一下吧。我有点累。」他向她张开双手,「过来。」
成郁再度投入他的怀里,找了最舒服的位置躺好,模糊的跟黄深说他是她眼里的西瓜,郑重的。黄深不明白那代表什麽意思,听起来却很称心,含糊的应声後就阖上眼假寐。
成郁安静一会儿。「可是老师,我还要喊你老师吗?」
「的确没听你喊过我名字。你试试看。」
「黄、黄深?」
他闭着眼喃喃,「嗯,听起来很好……」
「过几天我们先去海边玩吧。可是老--黄深要多吃一点,你太瘦了。」
「肉……肚子上倒是有一些……」
外头老石墙上悠悠踱来一只花猫,牠轻巧的跃下墙,拖长细细的声音叫着,但男人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马上把饭碗呈上。牠在原地晃着尾巴等候,可是男人没有听见牠的呼唤,迟迟不上菜。
过没多久,体型壮硕的白猫也从石墙跳下向花猫走来,亲昵舔着牠的耳朵,两只猫在一片蝉鸣声中一起离开。
蝉噪声中显得静谧的老房子里,黄深拥着成郁,两人已然沉睡。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