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綠洲 — 25

「当我说『未来』这个词,第一音方出即成过去。

当我说『寂静』这个词,我打破了它。

当我说『无』这个词,我在无中生有。」

──辛波丝卡<三个最奇怪的词>(陈黎译)

从那天以後,我有一段时间没能遇见殷向日。

我把那些草稿、後来被我带回来的空墨水瓶,还有她为我画的第一幅画一起整理在同个箱子。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是摺纸星星的少女,或是七龙珠里的孙悟空,集满一定的数量後说不定神龙会出现,殷向日甚至可能会突然爱上我。

整理完毕我被自己的少男情怀给震慑了,所以直接打开电脑编写剧本,试图藉沉浸工作自我逃避。

珊迪过几天来到公寓和其他住户为圣诞节活动开会时,殷向日果然没出现。我端着起司蛋糕摊在交谊厅的皮制沙发,看来自不同国家的住户们谈笑,布置温馨的地下室瞬间被异国语言盈满,不熟悉,却也不陌生。

我陡然想起辞职後去了趟纽约时,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有天下起暴风雪,我跳上地铁前往布鲁克林南端的康尼岛,出於一股冲动。笼罩在皑皑白雪中的游乐园杳无人烟,停止行驶的摩天轮只是单纯的乾枯骨架,一点吸引力也没有。

人们曾说,在康尼岛没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在19世纪历经不少祝融之灾,死而复苏的游乐园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即使寒风刮得我留疤的後背隐隐作痛,我却感到平静。

大不了一切回归原点。

这媲美末日题材电影的场景令我心生希望,於是我突发奇想,也想带殷向日去看看那副光景。

融洽的会议结束後,我吃了好几块蛋糕肚子发胀打算去中庭散步,珊迪这时走过来坐下攀谈。

「怎麽只顾着吃蛋糕呢?」

我坐正身体,「那有什麽办法,文字又不能装饰圣诞树。所以我来这里只是贪图免费茶点。」

「少来。你刚才说要贡献几部私藏电影在中庭播放,霍尔他们光是决定片单就差点吵起来。《去年在马伦巴》、《四百击》、《南方安逸》……我认识你这麽久,从来都不知道你有收藏艺术电影。」

「我也就只是大概涉猎而已,专业程度毕竟比不上科班出身……要是把一部电影扔过去,他们一定能够迅速分析每个镜头和潜台词,跟庖丁解牛一样。」

「但编剧干的可是外科医生的活啊,把碎片一片一片缝成一头完整的牛……」珊迪翘起脚,姿态优雅,「上次放电影时我看见向日也有出来,看样子她已经能够稍微融入了。她最近还好吗?」

珊迪的问话令我莞尔,「她好不好你不是该当面问她吗,为什麽反而过来问我?」

「我收到小道消息说你们现在关系很好,前几天向日还主动邀你去吃饭……听到这个,我怎麽能不好奇?」

「……谁告诉你这些的?」

珊迪轻晃穿着尖头高跟鞋的脚,下颚朝门口一扬。我顺势望去,看见从门边飘进来碎花长裙的一角,视线向上移动,发现只露出一双猫眼偷窥的卢星洋。

──她又是什麽时候听到的?

我烦躁地扒了下头发,毫不客气地朝她勾勾手指,「来,你过来。告诉我你还听到什麽。而且你不是住楼下吗?」

「我没有故意偷听。」卢星洋皱皱眉头,理直气壮,「是蓝眼睛跟我说的。他吃完晚餐之後就来约我散步,还很兴奋地跟我说,305小姐邀请你过去吃饭。」她巴在门边正色向珊迪道,「而且这明明是值得普天同庆的事啊,对不对,房东姊姊?」

除去值得吐槽的「谁是蓝眼睛」,我被「普天同庆」这词激出一些嫉妒心来,从看见殷向日哭的样子後,占有慾似乎已在我的血液扩散开来,速度快得如同某种会让人苦痛却不致命的毒。

「当然是罗。」珊迪露出点宠溺的笑容,「星洋,你毕制找到模特儿了吗?」

「还没有。」话题一转到毕制,卢星洋瞬间收敛那股孩子气的娇酣,变得严肃。随即她转向我,「侯大哥,你对於成功劝305小姐当我模特儿有几成把握?」

「负一。」

我不经思考脱口而出,独占殷向日的小确幸一下子化成大干意,我丧气地起身准备回房继续完成剧本。

卢星洋以目光追随我的脚步,而後蹦蹦跳跳跟上来。我瞥一眼珊迪要她阻止这个小外星人,她正溺爱地瞅着我们,我敢打包票卢星洋在她眼里就跟可爱的小动物没两样。

走到一半我突然想起殷向日把画卖进艺廊,转身略过卢星洋,跟珊迪报喜。

「对了,殷向日的画卖进这条路口那家艺廊。这件事她有跟你说吗?」

「艺廊?」珊迪带着淡淡困惑,「奇怪,我没听说过。我跟那里的经理很熟,向日也跟他保持联系,照理说有什麽消息他会第一个通知我才对。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在司机赶着回艺廊的情况下,那天的话可能是轻率的讯息交换,真伪有待确认。

我食指抵着唇沉思,摆个手,「没事,有可能是我听错了。」

但珊迪已让这个消息浸入思绪,点点头,面有欣慰。「我到时候会再确认。如果是真的那可真要恭喜向日呢……这代表她有所突破。」

「突破?」

「不光只是画技上的,其中蕴藏的层次也是……你如果有看过她的画,就会知道她画技虽好,可是她整个人被过去的经验束缚住,这稍微削弱她的发展性,不过她的才能足以弥补这一点。」

殷向日那幅同海一样又苦又咸的画,无意间令我舌上发涩。

「……她只画着同一个男人。」我说,不知不觉失了惬意。

珊迪闻言不出声望着我,眼神蕴含曾经历过某种长时间的伤痛,因事过境迁,此刻无风也无雨,才能显得尤为淡然的情绪。

我知道她想起和我哥离婚前争执的那段时间。

当年不愿承认婚姻失败的珊迪,和不愿意忘怀过去的殷向日,两者殊途同归──

爱都已经成了沙漠,她们却以为自己还置身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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