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超市迅速搜刮完一个星期份的存粮後,我又和侯阵宇狭路相逢。他专心在挑饮料,没留意到我,聚精会神在一箱又一箱堡垒似的瓦楞箱间穿梭,接着一口气把其中一箱扛上肩膀。
我刻意跟在他身後一段距离,为的就是不让他发现我。
结帐时我也像是通缉犯一样找了离他很远的柜台结帐。也许是距离拉开,我反而能够冷静地观察他。
侯阵宇把饮料放在柜台边,斜倚着箱子看手机,没什麽太大表情,不时以拇指搔搔眉毛。这时一对带着小孩的夫妻排到他身後,坐在推车里一岁左右的小女孩正嚎啕大哭,哭得整间店的人都往那里瞧。
小孩的父亲一脸无奈,将孩子抱起来拍背哄着,好声好气,但小女孩没有要停止哭泣的意思,分贝提得更高了,甚至伴随起尖叫声,周遭投去的视线开始伴随露骨的不耐烦和谴责。
还在牙牙学语年纪的小朋友,脾性本来就最难以捉摸。前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随时都有可能变脸。
我若无其事,一边把提篮里的东西放到输送带上,同时留意到店员不悦拧紧的眉毛,他对我嘀咕:「吼,最讨厌这种没公德心的人。小孩子哭也不会管。」
我面无表情,置若罔闻。
他见我没回答,识相地闭上嘴继续默默扫条码,动作有越变越快的趋势。
我只是想起过去母亲曾抱怨我多难带,动不动就哭。早上起床哭,半夜也哭,到最後她乾脆放我自生自灭,结果也是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我记得说那话的母亲眼里带有笑意,齿间衔着瓜子,看起来有些不太正经。她对我的态度总是轻慢,只有父亲在场时她才变得温柔似水,好声好气对我时却像爱屋及乌,而不是真正把我当作她的亲骨肉看。
她大学毕业後没多久就生下我,全心全意担任起家庭主妇的缘故,母亲始终对於流逝的二十代青春抱有一股遗憾,以至於有时她看着我时,眼里不时带有的那股轻慢,彷佛是想提醒我什麽事实一样。
她老认为我会一无所有。
跟她一样,除了她深深爱着并信仰着的父亲,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再爱我。
而在我执意要把艺大当第一志愿的那一段时间,我才慢慢意会过来,我们的母女关系是建立在对同一个男人的爱之上。只要我的父亲对我失望了,那麽我的母亲也绝对不会给我好脸色看。
离开家读大学到我主动退学,她因收到消息匆匆赶来,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真自私啊。
这时侯我的视野里留意到侯阵宇从手机中回神,投以一瞥,恰巧和慌张的母亲对上视线。
他笑了笑,明明下一个就换他结帐了,男人却又把饮料扛起,和那对不知所措的夫妇掉换顺序,让他们可以优先结帐。接受那对夫妇感激地道谢後,原本还彬彬有礼的侯阵宇忽地挤眉弄眼,逗弄起原先还哭得委屈的小女孩。
由於他的表情实在是太猎奇,把那女孩吓得止住哭声,定格睁圆大眼和翻白眼的侯阵宇对看。
然後变成小声呜咽。
我见到侯阵宇强装无事望向别处时,忍不住释然而笑。
对他来说,我就跟那个哭闹不休的孩子一样吧,看见人低落就想努力逗乐对方,差别在於我从未在他面前哭出来而已。
如果真是这样,他的确别无所图,只是同情心泛滥了些。
回到公寓前的中庭,电影仍在放映。我站在距离人群很远的地方眯起眼,想起当初看完这部片时印象最深的不是剧情,而是里头的几首音乐,譬如说MyBloodyValentine的<Sometimes>,每当我坐计程车或是捷运游荡在城市的时候,脑海便会浮现这首歌。
「给你。」
不知何时侯阵宇回来了,他蹲在我身边从撕开的瓦楞箱抽出一瓶饮料给我。
我摇头拒绝。
他像是习以为常,耸个肩把饮料从洞里戳回去。
「你饿了的话,去那里拿点吃的。不要再吃你包包里的东西,一个都不要碰,那不营养。」
这唐突的宣言使我微微扯了下嘴角。
「你把我当流浪动物看待吗?」
侯阵宇眉头狠狠扭紧,他看着银幕,抓抓脸颊失笑出声,叹口气後开口。
「……你有过看完一部电影,或是听完一首歌,就爱上一个人的经验吗?」
我的耳边响起绿洲合唱团的<Wonderwall>时,和那个男人发亮的眼眸,心口一滞,但没让那股旁徨显露脸上。
「我在看完《爱情不用翻译》以後,深深爱上苏菲亚柯波拉。她也是我的谬思,而我不会把我的谬思当流浪动物看待──而且,你跟流浪动物比差远了,牠们比你更乖更听话。」
我向旁边移动一步,眼神胶着在电影上,试图忽略他又开始寻我开心的话。但仔细一想──谬思?深深爱上?因为一部电影?
「可是还好,你比牠们更漂亮。」他喃喃。
我憋住气,总算禁不住侯阵宇不需打草稿的言语直击,冷冷看着一派怡然的他。
「你在胡说些什麽?」我声音没有起伏,可是心里乱成一团。
--别无所图?同情心泛滥?我根本没深入了解过这个男人,这麽快就松懈下来,果然使他有机可趁。
侯阵宇不愿意当省油的灯,他总是喜欢烧得很亮很亮,然後,就这麽逼近我。
「字字确凿。」侯阵宇把饮料抬起来,回头对我笑着,随而佯装正色,「向日,等我。Stay。」
「……我要走了。」
我垂下眸向後一退,这时背包不小心碰倒什麽,听得侯阵宇匆匆一句「小心」警惕,但我的余光只来得及瞥见细长的黑影向我倾倒,而有只大手扣住我的手臂,将我猛地拉进一堵泛着男性气息的怀抱中。
接着我听到支架之类的东西,紮紮实实倒在横於背後那只臂膀的声音。沉沉的、闷闷的,耳畔属於男人的嗓音沙哑闷哼出声。
「欸!没事吧?对不起,我不该把相机放这里的……」远处传来的道歉声充满焦急。
我脑袋空白,浑身僵硬缩在侯阵宇的胸前,我能感受到掌下,他的心脏咚咚闷击在胸腔的节奏。很急,很快。
「没关系啦,没事。还好我有接住你的相机,不然你这个月不用吃饭了吧?」
「先别说这个……你的手,整个肿起来了耶……」
「揉一揉就好了,不要紧──」
听到这里我用力推开侯阵宇,视线捕捉到他鬓处泛着薄薄的冷汗,还有无力垂在身侧红肿变形的上臂。尽管我想道谢,那简单的两个字怎麽也无法轻易脱口而出,加上使他受伤的歉意令我失去方寸,瞪着他无辜的笑,慌乱再度烧乾我的理智。
「谁要你多管闲事?」我语有颤抖,话说得轻。
侯阵宇表情一僵,随即向我横起眉眯起眼,那表情少了惬意,多了几许狼狈。
我明白他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