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完成时,我整个人处在恍惚的状态。一方面是不晓得有几天没阖眼了,另一方面是对侯阵宇的动静太过敏感,精神上同样感到疲倦。画笔一扔,我盘坐在地上,不顾指间和衣服沾满颜料,抬起头来不带感情地仰望这幅画。
栩栩如生的植物,和宛如正发出无声悲鸣的男人。某种程度上我是希望那个人拥有这样的下场,从他选择一声不响地消失之後。
我每天每夜都渴望能从某个角落得到他逝世的消息,不管是意外也好,还是因病辞世,彷佛这样就能让我的心里好过一些。
但是同时,我却又暗自期盼他能够回来,陪在我身边。
侯阵宇的朗诵声恰好传来,在天际露出象牙白的色泽瞬间。
他起得很早,固定於清晨七点靠在窗户念着诗句,或是剧本台词;睡得也早,十点他会关掉电灯和播放古典乐或是摇滚乐的音响,之後安静无声。
自从那天激动的对话过後,我开始後悔为什麽要那麽冲动,选择当面与他划清界线。我习惯没有情绪起伏的日子很久了,和其他人相敬如宾也过得称心如意,直到侯阵宇出现,搅乱一池春水。
我低头抠弄指头上的赭红色,在侯阵宇的朗诵戛然而止後,我开始苦恼起这幅画的去向。目前我还是以经营粉丝专页为主,完成以後订价放上去,如果有愿意收藏的人会私讯我出价。
这样子卖画需要沟通技巧和运气,但还好同时有珊迪帮忙,我才不至於坐吃山空。珊迪曾经想把我的画介绍到附近一家画廊,不过我没办过几场个人画展,知名度不高,想当然合约并没有谈成。
起初消沉的那段时间,存摺里的数字不断向零倒数,同时画材耗损、颜料用尽,然而这些都不是使我焦虑的主因。
最让我痛苦的是,和我完成的画共处一室这个事实。
该怎麽说,因为太过全心全意,我把所有的爱和恨都赤裸裸地呈现在上头,等从创作状态中抽离後,清醒的我反而不太愿意再跟它相处。
後来珊迪还是成功把我的画介绍给她的熟人,对方用一笔足够我无虞生活上两、三个月的价格,一口气买下我两幅画。说也奇怪,当我耗费心力完成的画成为被量化的商品之後,我感到轻松许多。
好像透过买卖,把那个男人留给别人,我就可以不再受到他的支配一样。
等待颜料乾的同时我把画拍照放上专页,画名是《癌症》,同时写E-mail联络虽没有合作却依旧保持联系的画廊经理,和他提到又有画作完成。之後脱掉溅满颜料的围裙,紮起发,泡了个奢侈的热水澡。
泡着泡着,因为太过温暖,加上熬了几天的夜,蜷缩於浴缸内中我不知不觉陷入昏迷,醒来时,那缸水冰得刺骨如福马林使我惊醒。
我愣愣盯着泡到发白发肿的手指头,还以为我真变成标本了。
直到打了个喷嚏,才如梦初醒,剧烈地因过低的水温发起颤来,牙关格格作响地起身,浑身纠缩进放在一旁的浴袍里。
这时电铃声响起。
我冷得四肢不受控制,只能先置之不理,但来者不屈不挠地又按着。
「叮、叮叮叮叮、叮──咚。」
多亏这打暗号似的按铃声,怒气让我脸颊热了些。
──侯、阵、宇。
我从来没那麽笃定过,咬着唇我套上米色针织衫和牛仔裤疾步应门。门後是拿着文件袋的侯阵宇,这次穿着画有蓝色电话亭的T恤。
「你到……哈啊──啾!」
不过门才刚打开,我连话都来不及说完,一个喷嚏就先招呼到张口欲言的侯阵宇脸上。
「……」他静静抹把脸,「身为一个称职的好邻居,我只是要来提醒你,该缴电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