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綠洲 — 1 (向日)

在相机发明的初期,有些人坚信灵魂会被困在相片里,所以不愿意拍照。

我厌恶照相,但却不是出於这样的原因。

我不喜欢袒露在镜头底下,我不喜欢人透过萤幕看着我,或是透过从相片上看着我,只要一想到我的面目被清清楚楚呈现在上头,我就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

可是绘画就不一样了。

我能任意把一个人的面貌和肢体拆解,用线条、用色彩、用一个面或许多点,来重新创造出一个个体、一群人,我拥有定义一件事的权利。

画布里的世界可以面目全非,却依旧使人心安。

我凝视高上我一颗头的一百二十号画布,它像个方方正正的白色入口,会通往什麽样的世界我还不清楚。

踢开脚边的成叠的草稿纸,我在放置画刀的奶粉罐找到发圈,捡起後将发紮成马尾,一边走到浴室洗去掌缘的铅笔拓印,一大片泛着银色光泽的石墨痕迹。

跟随着淅沥水声,我隐约听到有人按门铃。「叮咚」几声见我没有回应,之後拳头「笃笃」谨慎敲在木门上的声音取而代之。

我并没有急着去应门,而是把肥皂搓出泡沫後抹在手上,仔仔细细地来回搓揉。

敲门声停了,半晌无奈的女声穿透木门,「向日,我是珊迪。你在吗?」

我在水下摊平手掌,一点泡沫都不剩後我甩乾手,打开门。

我的房东珊迪正苦笑着。

三十五岁的珊迪姓廖,个子不高,个性开朗,令人联想起用色明亮的米罗画作。事实上我所住的这栋小公寓归於她名下,几年前她结束国外工作回台湾後,便将这栋老公寓打造成专门租给艺术家的艺术公寓,房租低廉外不说,位於郊外且环境幽静,更是适合创作。

这里的住户不多,大部分是附近艺校的学生,其余也有像我一样专职创作,或是少部份从国外过来交流的驻村艺术家。

不过我来到这里这两年,除了珊迪外没和谁说过话,顶多不得不出外时和他们打过的几次照面。他们一些友好地对我微笑,一些提着画架视若无睹地经过我,有些正上前要跟我攀谈的时候,换我匆促地加快脚步离去。

「你的电话老是打不通,我就只好过来啦。刚刚还以为你人不在呢。」

「啊……应该是手机没电了。请问有什麽事吗?」

「嗯,过几天你隔壁会有新房客过来,我想跟你先说一声会比较好。他是我朋友,人很亲切,你不用太担心。」

听见珊迪最後的贴心,我牵起嘴角,同时对珊迪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大抵是满心感激,却又无法表达的困窘,使得我只能略开她友善的视线,盯着赤裸的脚指头。

珊迪亲切地问候我後,就打算离开。临走之前她突然记起来一件事,跟我说了新房客的名字,问我认不认识。

侯阵宇。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彷佛能嗅到降雨之前必有的铁锈味。

「我没听过这个人。」

「啊,是吗。奇怪了,那为什麽他会问起你的名字呢?」站在铁制楼梯上的珊迪一脸疑惑。

我心里浮现不祥的预感,但没有显露任何情绪在脸上,只是曲起扳住门板的手指。

「或许之前认识吧。」我轻描淡写,「大学的时候。」

大学。

一说出这两个字我感到一阵晕眩,天际是未着寸缕的苍白,鲜明地映入我的眼帘。

我发现阴天的关系,那里什麽也没有,一净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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