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指溪向着海的方向,向着蔚蓝之彼的大陆,在钵兰最东的岬角上,孩子们会在晴朗时相争瞪大眼睛,眺往天与海相逢的一线,嚷着自己看到了坛山的一枝草或一把沙。
夏夜淙淙的黑水上只亮着一盏灯,灯照着顺流而下唯一的一艘船,蒙漫水气的河面在静夜中生寒,草笠下花白的船夫在睡觉穿的汗衫外扣上紮实的棉衬衫,不到一个点钟前,爱云的提灯照进他飘出蚊香的遮雨窗,把瀚夫从妻子的被窝中挖起来。
「总之要去哪交给我就行了吧?」还没听爱云解释完,瀚夫只掌就拍他皮包骨的胸脯。
「好歹饭团带几个,回来总是会饿吧?」华芳揉揉眼睛,从饭桶挖了几匙结团的饭,包着月桃叶子捏进乾鱼,绑上丈夫的腰带之外,又在小爱怀中塞了两个。
「什麽都不用担心!这渡口有一半船夫喝你们家的茶,没有人会不愿意载爱口的看板娘一程。」
「谁喝茶了我倒要瞧瞧?哪天不是醉醺醺地回来?」华芳嘀咕完,不给丈夫机会分辩,「碰──」便阖上木板门,随後连遮雨窗都「喀──」地紧锁。
仅有一渡人与一船夫的小舟在江上驶得轻巧、安静,小爱心中转的是来到上城後的点滴时光,那一天清晨她在简陋的铁路边车亭告别家乡,当阳光把河面照得金黄时越过无名指河,首次进入上城,但一直到很久以後回头,她才理解家乡已经远到一年中只有匆匆几次来回。
爱云暗自决定,有一天她离开上城的时候,一定要带走爱口茶坊的灯笼红色。
小舟在夜最凉的时候驶进风鼓港,瀚夫再三叮嘱小爱自己会在港口休息,不管她的事情什麽时候结束,都可以在风鼓港找到他的船。
滨海还有一段向北的长路,月光不明,最亮的是海面上点点渔火,像是倒映在地上的另一片星空,平时总是在柔声笑语间不知不觉抵达,今夜长长的沉默中,爱云第一次能分神想到白苓总是一个人走在这段路上,远离自己、远离人声、远离故乡。
这一年之中,白苓提起往事的次数不多,爱云每一次都记得起来,像是爱人的一部份那样珍惜,虽然刚满十九岁的她没有多少过去,但可以明白彼此只能相许现在,譬如俪鸣或其他女孩,她不曾想过要提起,这不代表她们对自己而言已经不重要,只是不是现在。
或许名叫「彭于秀」的男孩──现在大概不能这样叫他了──泛黄的大头照捏在爱云手中,他也是过去了吗?
漆绿的尾翼在爱云的意识中出现时已经就在眼前,逃亡过海的「白美莉」在无月之夜显得暗淡,水上飞机离退潮中的海岸只在咫尺,爱云的帆布鞋踏过岩间浅滩,踏了两步趾间就淹进一股凉意,她继续走到「白美莉」的侧腹,在自己还来不及犹豫的时候,举起拳头就敲上去。
「空──空──」
静夜中意外响亮的敲击後又是沉默,爱云在心中默数到二十,然後又是两声,这次在敲击的回音之中,她的耳朵似乎抓到一阵窸窣,然而等了一会儿,仍未有声息。
「白苓!」爱云的声音虽饱满,还是迅速逸散在海潮中。
「我是何爱云,抱歉吵醒你了!我有东西要还给你。」
要不是爱云的视线始终没有一点飘移,不会马上注意到冒出舱座的黑发,白苓探出双眼,睡蓬的发丝在海风中飞动,爱云对她一笑,虽然这样的光线中,也看不清白苓的面容。
「上来吧!」
藉着白苓的手,爱云爬上机翼,却不如往常马上钻进机舱,白苓一楞,也扶着舱口而立,爱云在机翼上坐好,双脚只浸到微湿,还不觉得冷,反倒是两人间飕飕吹过的海风,凉得不像夏季。
爱云右手揣着钱包,左手捏着照片,然後对白苓伸出左手,她看着白苓还浮肿的眼睛睁大,手臂微抽了一下,但没有离开机壳。
「因为你提早回来,海桓把钱包还给我。」
白苓没有把视线移开照片,或许是不敢移开,因为这里还能看的焦点就只有爱云的双眼;相反地,爱云的眼睛没有离过白苓,她指头感觉到拉动,白苓把照片抽回去,顺手往胸口去,才发现她现下穿的T-shirt没有口袋,於是回头把照片摆在仪表板上。
终於,白苓抬头看爱云,浓密浏海间隐约露出压低的眉毛,可以用「凝视」来形容地望着她。
「他的飞机失踪了,在护航舰队的时候。」白苓的声音压得像眉宇一样紧,彷佛在刚刚那个瞬间感冒了,「他的中队找了很久,直到军情局在敌方的精神作战广播中拦截到他的声音。」
爱云默默听着这个不太像是白苓的声音,说着她所陌生的事。
「我们是在飞行学校的同学,那一年正好第八年。我帮他整理宿舍的东西,寄回老家,发现了两只款式相同、大小不一的戒指。」
爱云以为自己已经理解,但此刻才发现只有理解还是不够的,她的心口还是在听到「戒指」的瞬间紧紧扭结,好像可以直接从前胸透向後背,让白苓的每一字一句都重重震动着她。
「我把戒指寄回去了,但是留下他的照片。虽然说想要离开并不是因为他也走了,但如果他还在,我也很难就这麽离开吧?」白苓的视线垂落机壳外的苍海,如此黑夜仅能勉强看到白浪翻腾,「但是,内战结束了,无论他身在哪一方,都已经没有意义。这个国家,又再次没有藩隔。」
只松出一截线头的心再次紧缩,这是爱云意料之外的发展,疑问如痰梗在喉头下,但她现在的心恐怕一咳就会碎裂。
「我在广播上听到他,他现在……似乎在新政府中至少是个有名字的人。」白苓瞥回机翼之上、少女瑟缩的位置,双眼在似笑非笑间眯得更小,「为什麽叫我回去呢?如果我真的回去了,该怎麽办呢?」
潮水来退响在爱云耳边,像她此刻的心里徘徊不定,白苓嘴角若有似无的弧度钩得她发痛,她的吸吐抚不定奔动的胸口,於是抓着乱蹄之间低问:「你现在爱我吗?」
白苓眯小的双眼登时圆睁,久久才嗫嚅道:「不可能说……不爱吧?」
「那我就相信你。」笑容慢慢在爱云脸上展开,像是乌云让出了月夜。
「相信我什麽?」白苓的声量可比气音,她的手已经离开机壳,若非两只白臂膀在身侧,穿灰T-shirt的身子真要褪进黑夜,「你懂得这个意思吗?要跟我论及婚嫁的人,此时此刻就在这片海的对岸,他……也是个很好的人。」
爱云的上半身挨向前,伸手往机舱中捞出白苓的双掌,白皙肥软的手如捧在掌心的月光,她抬头凝着女人藏在单眼皮下的黑眼,很慢地说:「我虽然很小,但也是大人了!我知道人不会永远停在同一个当下,我只要知道现在──你的真心。」
少女的手不算小,却还覆不住比她高大的飞行员双掌,但她很慎重地握着。
白苓望着少女的眼睛泫然,大手从她的掌中挣脱,反从外面包住爱云的手,差开的嗓音从哽咽中闯出:「说服我留下来吧……」
爱云前倾的上半身已经贴到白苓胸前,她侧脸靠着飞行员的前肩,柔声响在心口:「如果你真心要留下来,就快回家一趟,然後等我们重聚的时候,我每天都对你说一遍──在你愿意的时候,永远留在我身边。」
「我……愿意的时候?」白苓的声音像是岸上白浪散落。
爱云仰头,鼻尖轻划过白苓的下巴,认真地说:「我大概真的还小吧?只要现在我愿意,你也愿意,就什麽都没有关系,况且就像你离开坛山的时候,没人能预料到下一分一秒,所有的恋情在持续的时候也都是没有结局的,而且无论之後怎麽样,现在的真实……都不会被影响!」
她顿了一下,而後如耳畔轻语的细声道:「欸,愿意跟我谈一场没有结局的恋爱吗?」
东方白光映得爱云脸上微亮,像她话中的邀约光耀无比,白苓只是只手揽起少女的後颈,硬质黑发瀑下,收起两人的亲密。
「我会回去,也会回来,不过你不用等我。」如铅字的语调吐出白苓的嘱托。
「嗯,我不会等你的,我会去找你。」
远山之後冒出的第一道光芒打在「白美莉」螺旋桨,反射得刺目,幸好两个女孩都在此刻闭上眼睛,专心享受看不到结局的当下,钵兰夏日的朝阳渐渐温暖她们的身子,也照亮灰暗的天空和黑冥的大海,今天的海与天又是新的湛蓝,直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