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爱其实是有一点庆幸白苓回来的时候,门口只剩下自己,白苓问了哥哥去哪里,但没有多问小爱是怎麽说服他回家的。各家矮墙夹成的巷弄既狭窄又曲折,但她们还是尽量并着肩,白苓随口问着街景,小爱为她介绍几个儿时玩伴的住家,还有海神庙前的小广场,学校因为要走到小丘上,与港口方向相反,就没有提到了。
村子不太大,差不多是环着港拓开的,所以她们的路也不长,当海湾渔火在路的尽头出现时,小爱停下解说,思绪随着火光飘向远远在黑夜中模糊的海平面,她自小看惯也曾置身其中的景色,然後感觉到掌心钻入另一个温度。
小爱抬头,身边的女人丝毫没有看向自己,白苓直直望着眼前的大海,像是要看到远远的彼端,小爱则愣愣看着这人,像是想从瞳孔中看到她望着的风景。
「这里的海,还是和暮塔平原差不多呢!」白苓轻轻说。
不知道受到什麽驱使,小爱回答:「那麽你们那边呢?那里的海是什麽样子?」
白苓的眼珠转低,落到年幼的恋人脸上,粉白的轮廓在夜色中分明,饱满的双颊吸引着小爱的手指,但小爱没有动作,兢兢等着回答。
「我们大部分的地方都有宵禁,夜里是不点灯的。」白苓再度看向那个遥远的彼端,小爱曾经很想让她看到这片景色,但两人并肩站在坡顶时,似乎没有见着相同的东西。
「等等你会留一会儿吗?」白苓打断溢满小爱的思绪,女孩捏捏手心中另一份温暖,然後点头。
离开渔具小屋时,已经是小爱云会硬跟爸爸和哥哥到港边的深夜,她爬上小时後帮忙扛渔获时总觉得又重又长的缓坡,这回长了几寸的腿似乎太快走到海神庙,她在大十字中央停顿,右转是回家,背後是情人刚被海风吹散的温暖。
於是她继续往上,前後八年来走习惯的路,当然从没在这样的天色,上头多是邮局、派出所之类的建筑,她的终点向来是坡道尽头的小学,站在学校小小的校门口,天青的时候可以清楚看到鲸山岛。但今夜,爱云不知道自己向着的是哪里,她只是不想那麽早回去,还想停留在这个夜晚更多一些。
没有什麽急着要去的地方,爱云的步伐却是左脚紧接着右脚,怎麽也慢不下来,像是要逃离黏在脚底的影子,只能越走越深入黑暗。
「啊!」气声惊呼与交叠的人影把她吓了一跳,爱云在阶梯中途猛然驻步。
「何爱云?」树影下的两个人影由朦胧而清晰,小的那个发出柔柔的轻唤,那是个长发细疏的女孩,和爱云相当的年纪,在枝叶扶疏处仰起映着月光的额头,连着她的小手是一只粗壮的手,高大的男孩与女孩的娇小成了不突兀的对比,上弦的一点丁月光就恰巧照亮交扣的十指。
「王俪鸣。」爱云叫出久违的名字,视线却不自主地飘向陌生的大男孩。
王俪鸣在察觉到的瞬间,低下小巧的脸蛋,细声说:「他是鲸山岛来的杜阳,我的……」
「男朋友。」男孩粗嘎的声音为女孩接上,隐约看得清暗影中灿烂的笑容。
爱云的嘴角弯曲,但她自己不会说这是笑,上一次见到俪鸣的时候,她的心还因为别离的拥抱扑扑跳着,虽然这份震动如今已经保留给别人,这样突然的重逢还是让她不知道该摆上什麽表情。
「你是什麽时候回来的?都没听你提起,过年那次也很匆忙,没机会见上一面。」王俪鸣温温的声音在故友面前微小但确切地高扬。
「也是临时决定的。」爱云在不轮转的脑袋中拼凑字句,「只怕我人都要比信早到了!」
俪鸣无声笑了,像是从前被逗时一样,然後说:「都好,别急着走就是,我们再去榕叶小馆吃顿饭吧!」
爱云笑着点头,嘴巴上应着不在焉的晚安,目送两个身影相偕下阶。
她们认识在十五岁的夏天,升上中学三年级的时候,爱云从小就到处都是朋友,换了新的班级,也很快就和大家混成一片,但也没有跟哪几个女孩特别黏在一起,而俪鸣因为来自同个村子,虽然小学没有同班过,还是天天都同路回家,有了这个机缘,她们才渐渐深交。
然而远在旁人也觉得她们感情交好之前,爱云就看着她了,那一天秋风刚起,夕阳还很暖,爱云在教室里多聊了两句,出校门才看到俪鸣已经走远的背影,她连忙跑步追上,随着自己上下起伏的呼吸,她看到蓝裙在俪鸣细瘦的腿上一摇一摇,鼓动的心跳中似乎多了一个顿点,那时候起,她就没能再简单地看待王俪鸣。
她们确实进展得顺利,只不过是俪鸣愿意对爱云细说每个仰慕过的男孩的关系,爱云在回家的长路看着身边轻巧开阖的小嘴如此接近,但从没有触及的一天。
她们牵过手,仅此而已。
在那个夜晚白苓一口接受老板的提议前,她从未得过更靠近任何一个女孩的准许,即使她们都在牵得起手的距离,她的开始便已经是她们的结局。
既然是跨过一片海洋才能相遇,难道不应该比能简单确认彼此的人们珍惜吗?既然她们在此时此刻是相许的,为什麽要去假设其他可能性?爱云为哥哥的话重重踩落阶上土沙,气的是自己,怎麽轻易被抓住动摇?
隔天爱云在清朗的淡蓝下对白苓说她们不回家吃早饭,眼角抓到白苓松下的肩膀,一时涌上来的不知道是安心多一点还是不安多一点?
爱云比白苓前几步,领着她到水神庙口,树下面摊已经摆上,她们各吃了一碗乾面,面婆在爱云的碗里淋上薄薄肉汁,却附赠她厚厚的问候,让这一顿小小的早餐长得如同碗里抽不完的面条。
面婆的肚子问饱後,爱云问身边的同伴想看些什麽?白苓看了一眼亮得发白的天,然後说爱云最喜欢的地方就可以了,於是她们往上走,向着爱云除了家里之外待得最久、也最自在的地方过去。
这次的路上没有出现惊吓箱的小丑们,两人顺利通过岬尾小学的大门,白苓的视线在门柱上的刻字停了超过一瞬,爱云让微笑迎上白苓的疑惑,缓下深入校地的脚步,一边对跟在身後的她说:「我在这里念了六年,就算出外念中学後,和过去的朋友也常约在这里,除了水神庙和港边,岬尾小学应该是我最常闲晃的地方吧?」
白苓的长腿逐次探过小学的黄沙地,拉长了脖子东张西望,小村唯一的学校是回形的二层楼房,楼下是教室,楼上是宿舍,回字中央是小小的集会堂,正挤得下全校七十个学生的吵闹,外墙边几棵大树之外是光裸裸的沙地,和一支飘着旗的白杆,运动会的时候,高年级的孩子会拿白粉在沙地画上跑道线。
大门是开放的,爱云拐进去左转,走过廊上一扇扇染尘的窗边,暑假时少了孩子的汗水,教室也像封壳沉睡的蜗牛,方便她把回忆置入的空荡。
「你在哪里上过课呢?」
回头的时候,白苓一只手掌密贴玻璃,鼻尖已经在窗上呼出白浑,努力望过尘污的眼睛张得比平时大上不少。
「每一间都待过喔!」爱云的话伴随一声「喀」,教室前门已经被她手掌中的铜黄锁匙打开,她几步踏上讲台,笑容已满的眉眼回望窗外人,「这里每个年级都只有一个班嘛,六年来就把每个教室都待过了!」
白苓看到打开的门,也走进教室,但她走到讲桌下,仰望着小爱的笑脸,问:「那麽你都坐哪里呢?」
「小时候一直都在前两排。」爱云的视线小小的桌椅上逡巡,「升上四年级终於发现自己换到第三排了,但毕业已经总是到不了最後一排。」
白苓把手掌摆到小爱的头顶,即使已经站在讲台下,她举起手越过小爱的身高还是毫不勉强,小爱抓下那只手,握进自己的手心。
「啧,都是灰尘欸!还弄我头发。」
「我想摸嘛。」白苓指头钻出爱云小一号的手,玩弄她因为倾身垂到下巴的发尖。
小爱用掌心压住好动的指头,轻斥吹到白苓面上:「不行,要听老师的话。」
白苓轻咯出笑声,应道:「你站上去就是老师了吗?」
「真的喔!」爱云圆亮的眼睛一本正经低凝,「以前我在这里当过助教,主要是教小朋友算数学。」
白苓停下动作,视线描着少女年轻的轮廓,好一会儿才说话:「那不就是你还很小的时候?记得你去上城已经两年了?」
「我中学刚毕业的那时候,说过家里的船只能给哥哥继承吧?总不能把船拆了,所以我很小就知道自己不会有船,我也没那麽想打鱼,正好老师说我算数还行,就问我要不要先去学校帮忙……怎麽了?」
白苓依旧看着少女,没摇头也没应声,小爱俯视的脸不觉越来越低,像是想看清藏在女人厚重的眼皮下有什麽心绪,冷不防後脑被温热抚上,在手掌揽近的力道中,低头吃下她的呼吸。
「欸……」嘴唇还没完全离开对方的湿润,爱云便喃喃道,「告诉我,你和『白美莉』以前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