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慢慢回家後,杰彬让小爱提早下班,看到脱下围裙的爱云,还没尽兴的客人纷纷用不利便的舌头叫她,小爱对每一个人微笑,然後推着白苓出茶坊。
夜里无风,白苓身上两天未换的衬衫黏腻腻的,附近商号皆已经熄灯,只有旅店柜台的黄光还照着门前灰石路砖,看不清楚的小飞蛾在光线中旋转。
「晚上可能会下雨。」出了门後,爱云的嗓音沉了几度,她回首对白苓一笑,弧度朦胧在屋檐下的阴影,「白苓小姐,你打算在上城久留吗?」
「还不确定,也许等看看这个城市之後吧?至少我暂时会留在钵兰省。」白苓想像在故乡课堂上死记的地图已经成为眼前的真实世界,然後才发觉爱云的用意,「我会有地方去的,遇到迫降的时候,我们都在飞机上过夜,当然如果要长久居住,还需要一点改装。」
「飞机?」爱云张大了眼睛,比白苓矮一点的头微微仰着。
「是啊,我是这麽来这里的。」
爱云看着白苓,因为她背对茶坊透出的灯光,白苓看不清楚爱云的脸,只听到少女轻声说:「我只有远远看过天空上的飞机。」
爱云离开屋檐下,沿着茶坊的木墙拐到屋子背面,窄窄的木楼梯通往加盖的仓库二楼,爱云回头看白苓跟上自己,两人小心黑暗中的脚步,慢慢爬上楼梯。等着爱云开锁的时候,白苓回望後巷,阶梯下的空隙和没有墙的半边空缺都给她一种强烈的悬空感,与在逐渐拔升的驾驶座上所见又是另一番光景。
「请进吧!」爱云推开门後,随即又架起木窗,暗淡的月光下,这是个只有张开双臂宽的阁楼,没有长久封闭的霉味,烛台点亮後,可以看到房间里除了角落一捆草蓆,上面叠着一床棉被,还有靠窗的脸盆架之外,什麽也没有,空荡荡的地板打扫得十分乾净。
「在店里忙到太晚的时候,我都是在这里过夜的,虽然是老板的房子,目前只有我在使用。」爱云解释,她拿走脸盆,退回门边,「白苓小姐先收拾一下,我去厨房烧点热水。」
房间剩下白苓一个人,她放下装着所有家当的帆布袋,一时不知道要从何收拾起,她是有设想过要先在上城住一晚,打点好材料和工具,再回海边改装座舱,另外也有其他的事务要处理,但没有料到这个晚上会落脚在茶坊的仓库,还有个开朗的年轻女侍招呼。
她决定先铺好草席和被子,接着开始犹豫要不要脱下汗湿又乾过的衬衫和长裤,还好在她开始动作前,就听到楼梯的嘎吱声。爱云不只捧着一脸盆热水,还附上一条半新不旧的毛巾,她笑着道歉这里没有适合洗澡的地方,然後告诉白苓毛巾是她自己的,用完拧乾就好。
打点好之後,爱云没有多加逗留,然而在离开房间前,她交给白苓一把钥匙。
「我明天早上十点上班,你可以先留着钥匙,等到要走的时候,如果我不在店里,还给老板也没关系。」
爱云就要消失在阁楼木门後,白苓把她叫住。
「那个……你的名字叫爱云,没错吧?」
门後的少女愣了瞬间,然後浅浅笑道:「是啊,何爱云,店里的人都叫我小爱。」
那个晚上,白苓藉着烛光写日记,用的是军官福利社卖的横纹笔记本和学生时代小心保护的钢笔,说是日记,更像随想随写的条列记事,尽是不会记得也不会回想的琐事。
「今天第一次离开坛山大陆,第一次来到大洋另一岸的土地,这里的人跟故乡相比黑一点,说话也软一点,但大体不像偶尔看到的那种『外国人』,大概因为她们是更久之前从坛山乘小舟渡洋而来的吧?」她在笔记本如此写,然後换到下一行。
「爱口茶坊是上城众人聚集的所在,老板是杰彬,今天见到一个女侍何爱云。」白苓在这里顿了一会儿,才写下:「很开朗、周到,敏锐注意到旁人需求,却不会太过压迫的人。」
後来的一个多星期,白苓渐渐确定爱口茶坊只有一个女侍,小爱几乎每天都上班,早上十点到半夜十二点,有时候收拾久了就要接近两点,难怪会直接在仓库阁楼睡下,这种状况一星期大约有一、两天。白苓从第三晚起就把钥匙还给小爱,她已经把驾驶座改装好,安了一扇上掀式舱门,可以在底下铺床。
但她还是天天到爱口茶坊,每天都有人请她喝酒,顺道吃点东西,听她说坛山这些年来的战局,还有战斗机,白苓自认不是个擅长说故事的人,但钵兰的人们没有太多管道听说坛山的事,想来是新坛山共和党和民主奋斗党除了无止尽的内战外,也很努力破坏各种交通设施,现在国内已经没有多少正常营运的民间广播电台。
外省来的商人也很喜欢她,比起战争胜负,他们更关注随战局波动的原物料价格,白苓一方面提供他们讯息,一方面也打听打工的机会,她帮过几个商队派货,服役七年累积的薪水减少的速度缓下,但还是不完全足以应付目前的生活所需,有时候她在深夜回到海边──并不是第一天停靠的位置,她後来找到更适合的港湾──爬上座舱时抚过「白美莉」许久未发烫的机身,起飞那一刻心口甸沉沉的感觉似乎已经变得飘渺。
也有突然回想起大地在云下缓缓移动的时刻,通常是在小爱望着她的眼睛中。白苓常常在早上十点就准时抵达爱口茶坊大门前,赶上转开门栓、推开大门的小爱对她一笑,午餐前没什麽客人,小爱一边整理店面、一边跟她闲聊,很多时候是问她飞行的事。
「从天空中看到的房子这麽小,会不会错觉自己看着的是模型玩具?」有天小爱在擦拭玻璃杯时问她。
「是很像模型啊!但只要想到那里面住着许多每天要回家的人,就算人类小到不能在高空看见,也会突然觉得对城市充满了敬畏。」白苓深深吸气,空气中忽然胀饱想像中闻过的烟硝,然後她看到爱云望着自己,呆愣的眼中只有全然的蓝天,她缓缓吐完气,渐渐感觉脊上之芒变成一种渴望。
这一天早上十点,茶坊木门已经开了,门外却不见招牌女侍在吧台,白苓推开店门,杰彬在吧台後对她匆促点头,脸上没有平日的浅笑,同时白苓听见背後的啜泣,她转身,看到小爱斜侧的背影,身上是常穿的那件白T-shirt和浅绿短裤,已经围上茶坊重绿色的围裙,裙口袋处趴着一个和白苓年纪相当的女人,女人穿着松景客栈的花边蓝衫,两手把小爱的围裙抓得比脸还皱,小爱一遍遍抚着她凌乱的黑发,什麽话都没有说,而松景客栈女侍聚积泪水的嘴巴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
「她一早接到故乡儿子的坏消息,完全慌了。」杰彬低声说。
白苓迟疑半晌,才在吧台前坐下,但双眼还是无法从哭泣的女人身上移开。
「良欣的丈夫生病不能出海,所以才留下一岁的儿子,一个人来上城讨生活,听说是孩子昨晚从哪里摔下来,今早托人拍电报来,好像不怎麽乐观。」杰彬一边腌肉、一边平实地补足白苓不知道的资讯,「她刚刚赶去车站,但是有停小站的班次才刚过去,还要等到中午的样子,所以才在我们这里等。」
「良欣住在哪里?」白苓总算转身面对吧台。
「有丰湾。」杰彬放下菜刀,眯着眼望过白苓肩头,「听说从最近的车站还要走上半天才会到,也不像暮塔县这边有河运。」
「那麽她到家都要晚上了吧?」
「是啊。」
小爱走回吧台,见到白苓时,有些苍白的脸勾起倏忽即逝的微笑,然後转向老板:「我给良欣姊泡壶热茶掺酒,这样好吗?」
杰彬点头,突然问白苓:「你可以载人吗?」
小爱往厨房的脚步停滞,眼睛在老板和白苓之间游移,微开的唇似乎无声地要说什麽。
「载人?」白苓一时没有抓住杰彬的话头,或者说她明明知道,却不愿意承认,因为天空的渴望只要扬起就难以平歇。
「你的飞机。」杰彬把她心中的骚动具象,「应该可以吧?如果能直接往有丰湾,可能过午就到了?」
「应该还不到中午。」白苓低头,保守回答,据她这阵子来对钵兰地理的了解和最近的风向,半个点钟就能到有丰湾。
「要跟良欣姊说吗?」小爱忽然开口,声音霎时为空荡荡的茶坊染上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