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洗筷不好,上面都有化学药剂。」书生说道,「常吃外面的话,还是自己带餐具比较好。」
「没错没错。」
他回答,两人并肩坐在炎热的大马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虽然年龄、生活背景、成长环境都截然不同,如今却因为关心共同的议题、对抗共同的敌人而没什麽距离感,这也算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书生吃完两个肉粽,他则是吃了一个便当加上碗粿。当两人站起身把垃圾回收,顺便洗了餐具之後,回到『座位』的书生忽然从书包拿出一叠贴纸,上面印着可爱的黑熊和太阳花,以及大大的『我反服贸』、『拒绝黑箱』等字样。
「那个……你等下有空吗?」他的神情有些腼腆,「我同学印了这些贴纸,等下我想拿去捷运站外面发…你如果有时间的话,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呢?」
他们就这样决定了下午的行程。见他同意,书生松了口气,神情也跟着雀跃起来。他从小到大都专心读书,也没打过工,站在路边发传单这样看似简单的事,要一个人去实行却需要一些勇气,因此虽然两天前就收到贴纸了,却一直还没发放出去,心里总有些愧疚。
两人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前往捷运站,一路上,可能因为解决了心中的难题,书生主动开口说了不少话,「我同学他们人在台中,平日不方便上来,就自己画图印了这些贴纸,我想说在现场的人应该不需要再发,所以想去其他的站……最好是人多一点的。」
「好。」
於是他们就去了忠孝复兴,站在手扶梯出口的地方发放贴纸。只是出站的人们一看到浓眉大眼、双臂刺青的壮汉就自动绕路走,连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好像他手上拿的不是贴纸而是什麽毒品之类的。到後来他索性把手中的存货推给书生,靠在一旁替他壮胆兼纳凉。
那青年回头望他一眼,唇角微扬,眼里充满笑意。那一眼看得他蝴蝶乱飞、小鹿乱撞。
妈的,一定是中暑了,怎麽心跳这麽快。
看着青年削瘦挺直的背影,以及不少人在拿了贴纸後微笑、说声『加油』,甚至多要了几张说要回去拿给同学的温馨情景,他摸摸包着黑着头巾的脑袋,忽然觉得这场抗议的目的已经达到一半,至少唤醒许多人对政治的关心,至少他光是看到台湾有这麽多有热情、理想的年轻人,就觉得充满希望。
只不过他现在关心的不是学运,而是自己的桃花运多一点。
他们花了两个多小时(比预定久了点,因为其中一人毫无战力)才发完贴纸,决定到出口附近的百货公司楼下坐坐,喝杯饮料,趁机互相熟悉一下。
「呃…你有没有Facebook或Line之类的?」上了年纪的人似乎光是讲出这些年轻人的东西,都觉得有些别扭。
迫不及待地加入对方之後,他看着萤幕上新增的好友名称,「炎扬?」
「嗯,我姓萧,萧炎扬。」
一个谐音词掠过脑海,但他看着青年庄重肃穆的表情,不敢开玩笑,只是默默在心里把『书生』这个昵称改为『小绵羊』。
小绵羊同学也看了一眼手机,「……塔布?」
「嗯,我的汉人名字叫李俊雄,你可以叫我塔布。」
萧炎扬点点头,看着他双臂的纹身有些释怀。几天下来,他对不时在身边晃来晃去的壮汉已不再戒慎恐惧,「我可以摸摸看吗?」
「呃……可以。」
虽然有点意外对方提出的要求,他仍听话地把粗壮的手臂放到桌上,像只被驯兽成功的大型野生动物一样,乖乖被主人抚摸。细白的手指在他臂上来回游移着,萧炎扬偏着头,像在研究什麽哲理一样表情严肃,只是摸着摸着,那羽毛般若有似无的搔痒触感扩散到全身,塔布觉得整个人都不对劲起来。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口,「我看你几乎天天都来,学校上课没问题吗?」
「我是研究所的,硕三了,没什麽课。」萧炎扬收回手,结束了这段甜蜜的折磨,塔布暗自松口气,却又隐隐有些失落。「你呢?在做哪方面工作?」
「呃……目前算是待业中吧。」男人搔搔头,「我之前在国外工作,一年前才回来的。」
因此他其实很佩服有工作、却仍然到现场静坐的人。参加学运并不伟大,
大家都是有着生活压力的平凡人,但最令人感动的是在时间和金钱都十分有限的
条件下,仍有不少民众愿意顶着外人的批评、亲人的不谅解,尽己所能做出最大的牺牲和付出。
「嗯。」萧炎扬点点头,「谢谢你们的帮忙,闹事的人还真不少。」
「是啊!」塔布应和着,这几天下来除了要提防警察清场、飙车族闹事、或躺在地上乱喊乱叫的阿伯,他们还拦下了一个试图进入立法院『找小孩』的中年男子,但求证後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小孩。
歹年冬,多疯人。
只能说这场学运像是照妖镜,一照之下,忠良奸恶立辨。
「你们也辛苦了,马路很难睡吧。」
「超难睡的。每天起床的时候,都觉得骨头还留在马路上,」青年叹口气,埋怨道,「全身酸痛,特别是背和脖子。唉,老了。」
比他小了十岁的青年用低沉柔和的声音抱怨着,听在塔布耳里却像在撒娇,他忍不住微笑,但看着他两个礼拜来日渐清瘦的身躯、和加重的黑眼圈,却有些心疼。
这样的日子要延续到什麽时候呢?
国家未来的栋梁就睡在毫无遮蔽的大马路上,每天担心受怕,夜夜不得安眠。大人们,你们为什麽看不到?为什麽不心疼?
桐花就快开了,他想带着小绵羊一样的青年骑车上山,看满天的白花雨;在天气晴朗的周末,载他沿着海边骑,看看北海岸一望无际的海和起伏的远山;如果到了夏天他们还有连络,他想带他回家,那时正逢金针花季,长得像瘦版百合花的金针花会把一座座山头染成金黄,夜里在台东的山上就地躺下,仰望城市难得一见的黑夜与星星。
待一切都结束之後,忧愁将从青年斯文的脸上抹去,他想看他肆无忌惮地笑、玩闹、朝着理想迈进,年轻的幼苗挺直身躯,在充满希望的土地上成长茁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