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罪 — 第十七章

上午七点三十分。

我走进一间咖啡店,店名为lavender。

墙壁刷成淡紫色,与它的名字配合的天衣无缝,小小的白色木制窗框嵌在墙中,带来一丝地中海式风情。

Lavender.

薰衣草。

形婚,既形式婚姻,也可称为互助婚姻。同性恋者迫於来自外界的压力,以及自身性取向的原因,而和异性结为夫妇,从而掩盖他们的真实性向。接近百分之九十的男同性恋者最终都会选择和异性结婚,而在那些已经和异性结婚的男同性恋者中,绝大部份都没有向妻子透露他们的真正性向。

有人称形婚为lavendermarriage。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我颇为惊讶,形婚可以算是假结婚,所以我一直以为它的英文名字就是shammarriage或者fakemarriage。

这种弥漫了欺骗和谎言的婚姻被赋予了一个如此浪漫的名字,真是讽刺。

这或许正验证了一点:人类总善於美化自己的行为,喜欢用瑰丽去掩饰丑恶。

经过清场的咖啡店里此刻只有三名职员。

在咖啡店的一角,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看书。

他带着造型传统的老花镜,一身棕色呢绒格子衫,黑色长裤,身形已经略有些佝偻,不过看得出他年轻时必定是个极有风度的男人,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使得他即使在踏入垂暮之年後,依旧会尽力保持坐姿端正,身前的桌子乾净整洁,只有一杯咖啡。

他的额头饱满圆润,稍微向前突起——他是一个深思熟虑型的人,遇到问题时反应较慢,要考虑很久才能想到答案。

桌子的边上还斜倚着一根深红色拐杖,拐杖的造型朴实,几乎没有雕饰。

拐杖被人以特定的方式摆放一样,拐底离老先生较近,拐杖的头则距离他较远。相比于其他摆法,这种摆放方式於使用者而言会更为不便,因为当他们拿拐杖时,要将手伸的更远一些。不过,这种摆法让拐底完全远离座位边沿,因而可以减低邻座的人在出入时不小心被绊倒的机会。

看来,这位国际知名的导演虽然名声显赫,才华横溢,却是一个非常低调且善於为他人考虑的人。

听到我走近的声音,他从书中抬起头,透过厚重的镜片看向我。

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古龙水味道——他是一个会享受生活的人。

我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温暖,也很厚实,握手时,手上的力度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我向他做自我介绍。

他微笑着看着我的眼睛。

我身後的副总编取下自己头上那顶古怪的帽子,向导演鞠了一个躬。

副总编平时一直搭在额头上的那堆浏海被拨弄开了,露出额头。他的额头稍微向後倾——他是个思维相当敏锐、反应很快的人。

老先生微笑着点了点头,请我们坐下。

副总编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说,他只是个打杂的,岂敢逾越,说完就坐到了旁边的那一桌,和摄影师挤在一起。

导演笑了出来,打趣着说,真是辛苦他了,以这样的身份做打杂的工作。

那混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摇头晃脑地说不辛苦不辛苦,时刻追随自己的上司是他应尽的职责。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其实他今天根本没必要和我一起来,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发什麽疯,死缠烂打地跟过来。今天早上我说不想带他一起去的时候,他在我的办公室里闹了半个小时,什麽花招都用尽,就差以死相逼。

我按了按额头,打开备忘和提纲,按下录音笔,开始访问。能够访问这位导演的机会实在是可遇不可求,我有太多事想问他,想要深入地了解他。

当时,他还是名大学生,修读哲学专业。

六五年七月二十九日,一群人砸开他家的门。

他们闯进他的家。

他们那是一群孩子,一群中学生,嘴唇上还长着绒毛,个头刚到他的肩膀。

但他不敢骂,不敢抵抗。他的父母也不敢,兄弟姐妹也不敢。

他和父母被拖出来,被强压着跪在院子里。

他就这样跪了四天,滴水未进,人们围着他,大声辱駡他,说他的父亲是个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说他是一个丧心病狂不知廉耻的人。

他的父亲不肯认罪,有人拿裤子皮带抽打他的父亲,打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血流进眼睛里,将眼睛染得通红。

三日後,他的父亲被人殴打致死,他的母亲自杀身亡。

他奄奄一息地跪在地上,看着地上一摊摊的血迹,还有一地碎纸屑。

那些纸屑——人们说那是他的罪证,他从国外将这些污秽邪恶的东西带回来,他是魔鬼——但他想不明白,到底哪里污秽了?

他虚弱至极,身体已经痛得失去直觉,嘴唇乾裂,流出血。

他弓着背,垂着脖子,将心思全部集中在残留的纸屑上,他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这样一来,他就能忽略身上的痛。

他看到了会饮篇,这是一篇记录苏格拉底和几个朋友在阿伽通的家里喝酒聊天时的对话。

他们在谈论爱。

阿里斯托芬说,从前的人和现在的人不一样。人类本来分成三种,不像现在只有两种,在男人和女人之外,还有一种人不男不女,亦男亦女,他们本来自成一类,叫做阴阳人。其次,从前人是圆的,每个人有四只手,四只脚,头上有两副面孔分别朝向前後,生殖器有一对。

後面的内容不见了,但没关系,他记得,书里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

他记得阿里斯托芬是这样说的,这些人想要挑战神,神不能忍受人那麽嚣张,但又不想让人灭绝,於是神把每个人截成两半,左一半,右一半。人被截成两半後,这一半想念那一半,想再合在一起,常互相拥抱不肯放开。

他在脑中想像那个场景,阴阳人被分成一半男人和一半女人,当这一半男人和和那一半女人相遇,就可以生出下一代,但那些原本是男人的人呢?被斩开後,就变成了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相遇後会怎麽样?还有那个原本就是女人的人呢?被斩开後,就成了两个女人,她们又会怎麽样?

阿里斯托芬是这样说的:至於男男和女女就只能互相安慰平泄情慾。人的心中都在愿望着一种隐约感觉到而说不出来的东西。我们本来是完整的,对於那种完整的希冀和追求就是所谓爱情。人类只有一条幸福的路,就是找到恰好和自己配合的另一半爱神就是来成就这种功德的神。

原来是这样。

他恍惚间,突然好像明白了这本书是邪恶污秽的,但又好像不明白。

他的身体晃了晃,倒在了地上。

他的身体严重脱水,他很虚弱,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风吹起,满地纸屑如雪般飞扬而起,地上的沙迷糊了他的眼睛,在他最後的视线里,他好像看见了一副残缺的画,画里,一名希腊男子坐在床上,右手指着天空。

他闭上眼睛,心里好像有什麽东西,随着那位智者一同死去了。

後来,他的恩师想办法将他送到了国外。

他逃过了一劫。

但那一段经历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在随後的几年间,他常常疯了一样大喊大叫,即使是在梦里,他也会哭喊着说,他要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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