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可以进去见最後一面,病患刚过世时还听得见声音。」
我双腿发软,泪水不可抑制地夺眶而出,梁立辰看见哥的当下也看见缩在墙边的我,可我再也无法压抑悲伤,嘴一抿、眼眶也跟着眯起,彻底溃堤。
梁立辰走过来将我扶起,将我压入怀里,我的双手揪紧他胸口的衬衫,不断抽泣着强逼自己止住情绪,眼泪却恣意在他的胸膛放肆,哭乱了他平稳的心跳。
「如果哭过会好一点就哭,跟我在一起不需要逞强。」他低沉的嗓音带有几分沙哑,而无奈与疲惫占据了大半。
我在他的怀里语焉不详地诉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那些话没有任何逻辑、语无伦次,他却沉静耐心地聆听着,而我也必须继续倾吐,我知道如果不找个人宣泄出来,一个人肯定会支撑不住的。
我以为自己不会有勇气目睹榆雯盖上白布的瞬间,可他却牵起我的手,在这接连几日的包容之下第一次提醒我坚强。
他伸手为我抹去泪水,「哭过後眼泪擦乾,去见她最後一面吧。榆雯一定还在等你。」
我迎上他坚定的目光,缓缓点了头。
望着榆雯爸妈嘶哑地跪倒在病床旁的背影,我迈开步伐走进悲鸣的漩涡,眼下的榆雯分明是靠我越来越近,我却觉得每走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无限延伸,直到一个没人看得见、也追不到的远方,遥远得让人心慌。
当我发颤哆嗦地碰上榆雯冷却的温度,我开始觉得世界急速崩落,她苍白的面孔贯穿了我的心,猛地撕开一大处缺口,支离破碎。
我痛哭,声嘶力竭地痛哭。
「呜啊啊──你醒醒啊!你去哪了、我不要你走啊!」
我的视野早已模糊不清,思绪翻腾成了一片狼藉、无法思考,只知道自己泣不成声。偏偏再多的哭喊、再怎样椎心刺骨都传不进榆雯的心里,只能如此力不从心地见证她转瞬的离逝,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榆雯妈妈看见她的胸口还是规律起伏着,无助地跪在护士小姐足前,「她还在呼吸啊!为什麽不救她……求求你们救救她……我的女儿啊……」
护士小姐并没有回答,只是很为难地看着榆雯妈妈,我知道她不忍心说出榆雯的生命迹象是错觉、一切都是仰赖着仪器这种话。
那太残忍,连我都说不出口。
就在我将视线落在榆雯修长的睫毛时,她的眼角竟渗出一抹湿濡,我深信那是她同样对我们感到不舍的表现,可还来不及伸手为她抹去,哥俯身,吻去她的泪水。
我诧异地抬眸望着哥,只见他挺直了身子,大手抚着自己的双眼,令我看不清脸孔、更摸不透情绪。
暗红色的斑块渐渐浮现在榆雯白皙的肌肤,我才明白一切都到了尽头,遗憾的是我终究没能止住泪水,榆雯最後的模样就这样糊在我漫漶的双眸里。
榆雯出事的消息起初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是榆雯爸妈的意思,他们不希望私事过度张扬,只不过现在榆雯过世了,消息不可能藏得住。她去世的事实隔天就轰动了全校,震惊之余、不少人伤心不已,尤其是热舞社,少了榆雯对大小事务的张罗,彷佛一切都乱了步调。
我怀疑自己的泪腺在一夕之间哭坏了,所以那些积压在胸口的郁闷只能不断滋长,无法透过泪水流淌而出。我不晓得自己的极限究竟在哪,也不清楚哪天这些哭不出来的情绪会将自己的心炸裂,只知道榆雯走後我再也不能告诉自己,总有一个人懂我。
因为那个人不在了。
就连把自己埋到图书馆、要自己好好准备期末考分散注意力,还是会在笔记里看见榆雯画过的图样,然後克制不住地陷入思绪,难以自拔。
忽地,一只大手压到我的头顶上,伴随而来的是熟悉的语调。
「一个人?」承轩学长右肩背着黑色背袋,走到我对面坐了下来。
我回过神,讷讷地点了头:「嗯。」
承轩学长还是凝睇着我,眉宇略为拢聚了一瞬,但最後就只是点点头便别开视线,没有多说什麽。
我才意会了些什麽地续口:「他有课。」
学长还是没应声,而是兀自站起身,双手插进口袋,我以为学长打算离开,可他朝我走来,脚步停歇在我身旁,然後留下一句话。
「随时可以来找我,」他顿了顿,「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只能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发怔。
大概是学长的一番话将我从思绪中拉回,学长走掉之後我的注意力变得格外集中,手边的书翻过一本又一本,直到最後一本阖上书封,我忽然觉得心好空,甚至整个人都被掏空似的飘忽。
我不晓得自己是什麽时候离开图书馆,来到这片广场,只记得榆雯曾经在这里拿着麦克风,光辉潋灩地主持着校庆。在她月弯弯的笑眼上头,点缀着她独有的细碎光泽。她活力十足的说话方式、她昂首阔步的姿态、她扫视着群众最後目光落在我身上的眼神,全都满含笑意。
一幕幕明明都还历历在目,却早已遥不可及,只能回忆。
记得有一次我们去学生餐厅吃饭,榆雯刚开完会手上还抱着厚厚的资料夹,结帐时她突然搬起资料夹遮住整张脸,「思宁帮我挡那个学长!」
纵使知道榆雯很常被学长缠上,当下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说哪个学长,可是见她这麽着急我也不由得跟着急了起来:「什麽学长、在哪里?」
「就那个带发圈的啊!走走、我们快走!」话都还没说完,榆雯就一脸慌张地将我拉走。
那时我甚至来不及取餐就被她拉着离开,仔细想想我还真是没有理由跟她一样拔腿就跑,会一个劲地跟着跑,我想是因为榆雯是个渲染力十足的朋友。
事後我问她为什麽拉着我一起跑,她搔了搔头,淘气地笑道:「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有难同当嘛!」
当天我们俩都饿着肚子,却看着彼此汗涔涔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还有一次我跟榆雯在街上看到有人拍婚纱照,她驻下脚步,望着准新郎和新娘时眸光熠熠,表情是满满的憧憬。
我在一旁默默地观察了一会,然後打趣地笑道,「看得入神成这个样子,到时候哥穿起来不就把你电晕了。」
原先我是想开她跟哥的玩笑,可出乎预料的是,榆雯并没有因此害羞或脸红,反倒是瘪了瘪唇,一脸受不了我。
「不是那样好吗!我刚才是在想,如果你将来当了新娘,我一定要当伴娘。」说着,她的嘴角扬起一弯浅笑,当时的我很错愕。
「少幻想啊向榆雯!我要结婚还早的很。」我眯起眼,深深认为榆雯所言堪称是突发奇想。
不过我的举动并没有泯灭榆雯的期待,她走到我面前,同样眯起她如月一般的笑眼,模仿哥的露齿笑,「就算你想拖到变成老太婆再结婚,无论如何这伴娘我是当定了!」
说完还不忘对我投以一抹耀眼至极的微笑,那时候我只有无奈地乾笑。
就在不久前榆雯还是那样对我笑着的,真的只是不久前。
面对我的平庸、我的无趣,她报之以热情;而对於我的无知、我的固执,她总是老妈子似的为我操心。纵使我一点长进也没有,她却从来没有失去过耐性,甚至不介意我曾铸下的任何错误,只希望我能快乐。
──「快乐後,你就懂了。」
当我说我不明白如何不顾一切,榆雯曾经是如此回答我的。
她告诉我,勇敢抓住自己的幸福就是种不顾一切,且这才是真正的奋不顾身。每个人都是这样做的,只因那是获得快乐的唯一途径,所以不需要在所有人都追求着自己幸福的情况下,做些所谓的成全、无谓的牺牲。
是榆雯要我把握住幸福,如今我找到幸福了,却再也没能和她分享,榆雯走後,我的心事不再有人懂、我的喜怒哀乐也只剩自己品尝。我有多希望一切只是噩梦一场,可是如果这只是一场梦,为何到了现在还不会醒?为何淹没自己的痛楚那麽真实?
回忆如泉涌地将我的心击个粉碎,我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烫肿了我眯起的眼眶。我仰望着灰暗的天空直想嘶吼,却怎麽也吼不出盘据心窝的悲恸,只能狼狈地跌坐在空荡荡的广场,歇斯底里地搥打着地面。
为什麽要把榆雯带走?我受不了了啊!老天爷祢有没有听见,我受不了了啊!
直到泪水彻底洗涤自己不堪的脸孔,我才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任性,任性地冀求不会发生的奇蹟。
榆雯走了,她真的走了。
剩下的,只有我一个人较量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