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过去,春末的微寒已经近数退去,迎来的,是初夏的火伞高张之势。
稍早才有人来通报,说今日皇上见天气甚好,兴起之下便起了要出外野宴的念头,这是墨越言登基以来头一次率众出外猎玩,因此特地派了人要南镶华也跟着,让她提早打扮自个儿。
於是南镶华一早便被人伺候起了身,被她睡的乱七八糟的长发正被几个丫鬟使劲儿的梳理着,等梳理完了,才又恢复了往常的一丝不苟,如瀑一般的青丝在丫鬟的巧手下被软盈盈的绾了起来。
「娘娘,您今儿想穿什麽样的装束去呀?」其中一个小丫鬟拿出了几件华美的服裳,陈列在她面前,镶金镶银的绸缎琳琅满目,光是看了就觉得双眼发晕。
说到今日的野宴,同时也是南镶华成妃之後,头一回出现在公众场合,依着礼数,她是肯定要好好打扮一番的,若是她的衣着稍有不当或是她从装过简,怕是会被外头的人给说闲话去。
况且⋯⋯那些她从未见过的妃嫔们也会去吧,思及此,南镶华有些惴惴不安了起来。
她极少踏出自己的楼阁,能见到的人着实不多,墨越言也从未强迫她去参与其他宴席场合,因此她也就这麽在自个儿宫里赖了一段时间,丝毫没去和其余妃子有太多交好的关系。
若不是墨越言一直宠着她,放纵她,她恐怕要被那些後宫妃嫔给瞧不起了吧。
南镶华皱了皱眉,她根本不想特别去费心思打扮自己,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让墨越言有所为难,眼前那些华美的服裳扎疼了她的眼睛,她瞪着那些布料半晌,才对着喜儿说道,「除了这些之外,难道没有一件骑装可穿麽?」
喜儿一听,立刻「啊」了一声,跑出厅房之後才抱了两件衣裳回来,对着南镶华展示着,「喜儿只找到这两件,其中一件是皇上赏的,另一件是小姐自己的⋯⋯」
南镶华留神打量着她手里的两件骑装,一件宝蓝金丝,另一件绦红似火,看着那件绯红色的骑装,不禁想起自己上次穿上它时的情景。
她敛了敛眸子,然後把身子转回去面对铜镜,只说了一句,「帮我换上那件红色的。」
「是。」几个丫鬟一听,立刻手脚麻利的替她换起装来。
待南镶华着装完毕了,她才看着自己在镜里的模样,有些失神。
一身红衣似火,勒紧的缠腰锦布将她的身段勾勒的玲珑有致,镶金丝线蜿蜒其上,一头墨黑发丝高高盘起,与那身艳绝的红成了强烈的对比。
当时,她为了去看墨越朔在骑射大典上的英姿,不惜费心打扮,穿的就是这一身夺目的艳红,可这次,一样的火红骑装,她的脸上却没有一点当时的雀跃神采。
当高圆圆捧着早膳走进来之时,见到的便是一袭火红骑装的南镶华,不禁怔了一怔,想开口说些什麽,却又见南镶华一脸的若有所思,於是乾脆闭口不言了。
金阳高挂,碧草连绵无垠,初夏徐风阵阵吹拂,让随行的明黄盖伞有一下没一下的颤动。
明黄伞盖之下,墨越言身着一袭琥珀色长袍,坐在随驾众人里的主位上,俊美的脸上嘴角轻扬,甚是惬意,只见他一侧侍婢成列,另一侧则是其余应邀前来的王宫臣子和王爷们。
南镶华此刻身着一袭火红骑装,面上虽维持着淡笑的表情,但其实心里是十二万分的不自在,自她封妃之後,她从未公开在这麽多人面前出现过,可这宫里有谁不知她镶妃的名份,因此当她一出现,几乎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感觉到那些紧盯不放的目光,南镶华捏紧了长袖中的拳头,想着要走到比较不显眼的位置去,可当她一转过身子,一声敦厚的嗓音就响了起来,「镶华。」
南镶华浑身一僵,看向那个唤住她的帝王,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直言唤她的名字,适时惹来众人灼热的目光,蜇的她浑身发麻,可她没胆子装作没听到,只好乖顺的走到墨越言跟前跪了下来,「臣妾在。」
「坐到朕旁边。」墨越言依然笑的从容,旁边几个小厮立刻让出一个空间来摆上椅子,等准备妥当了才异口同声的对着她说了一句「娘娘请坐」。
南镶华垂下眼帘,笑着谢过了他,然後才依言坐到他身侧,待她一坐下,正想松一口气之时,左手心却蓦地一暖,她微微一怔,看向墨越言,只见他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掌心,举止十分亲昵。
彷佛没有意识到南镶华僵住的反应,墨越言绽开一抹温润的笑,柔声对着她道,「怎麽不穿朕送你的那套骑装?」
南镶华一下子回过了神,感觉胸口猛地收紧了,「⋯⋯臣妾把皇上送的那件视为珍宝,平时都悉心的收在柜里,今儿也是怕弄脏了才不敢穿出来,若是皇上想看,臣妾下次定会穿那件出来。」
她的双颊倏地发红了起来,不是因为他的动作而害羞,而是因为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往他们的方向看,那些目光有的惊羡有的惊疑中带妒火,看的她浑身不自在了起来。
墨越言自然是不会去在乎旁人的目光,只是依然笑的温和,「虽然朕也希望你穿那件宝蓝色的,但你今日这件绦红骑装,朕也喜欢的紧。」
「谢⋯⋯谢皇上谬赞。」她只低着脑袋回了一句,状似娇羞,可其实此刻她只想钻个地洞把自己给埋了,一旁若干妃嫔们的嫉妒目光直直冲着她来,让她不禁冷汗涔涔。
墨越言刚登基,虽然後宫佳丽三千,可后位却依然空悬着,对那些妃嫔来说,南镶华就是个赤裸裸的威胁,可殊不知,她根本没有想去跟她们争的意思啊。
「皇上,十九爷来给您请安了。」站在一旁执着拂尘的方公公突然笑着说了一句,闻此言,南镶华猛地一震,愣愣的抬起头来看向前方。
「臣弟来迟,请皇上恕罪。」墨越朔跨步走到她和墨越言跟前,然後跪了下来,他此刻正穿着一身墨色战袍,把他本就好看的身形衬的更加英挺,一条赤色的锦带把那头长发束在脑後,随风而扬。
见此,墨越言笑了起来,「起身吧,十九弟这麽一请罪倒是生份了。」
墨越朔和她此刻穿的都恰恰与骑射大典那日一模一样,这样的巧合让她忽然心里徒生暖意,可想到自己此刻的身分,她又冷却了下来。
她想摆出一副自然的笑容,但不知怎的,这对她来说似乎是一件困难的事。
「见过镶妃娘娘。」正在挣扎着要摆出哪种表情,墨越朔突然说了一句,南镶华听的一怔,愣愣的看着他,只见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此刻双眸含笑,一眨也不眨的看向她。
感觉到一旁墨越言的视线,南镶华很快的回以一笑,像往常那般揶揄了一句,「我方才才跟皇上说了你一定会来迟,看看,果然没让我们失望。」
此话一出,众人皆有些讶异的朝她看来,似是惊讶她语气里的熟稔和大胆,但墨越朔只是加深了脸上的笑容,就连墨越言也笑了出来,然後伸手把南镶华搂向自己,对着墨越朔道,「看来镶华依然不打算放过你呢,十九弟。」
众人只知道南镶华是如今皇上的宠妃,并不知道他们三人其实早已相识甚久,自然也不晓得这便是他们一贯的相处方式。
看着墨越言搂紧南镶华的模样,墨越朔脸上笑容不改,「皇上说的不错,镶妃娘娘⋯⋯大概一辈子都会是我的克星了。」
听了他那句话,南镶华有些怔住,但在她意识到旁人也跟着笑起来的反应之後,她很快的恢复了神色,也跟着弯唇笑了笑,垂下眼睫眼着眸里一霎那的失态。
野宴空地上,宾主尽欢,一旁侍婢不时端上解暑的吃食供众人享用,墨越朔就坐在离她和墨越言最近的位置上,神色轻松的跟着他们抬着杠,远处如茵的绿草绵延至无尽远方,碧色苍穹偶有几只南飞的大雁划过天际,颇有富贵祥和之态,
南镶华把一旁丫鬟递给她的梅子醋饮拿在手里,然後再倾身端到墨越言的唇边,墨越言则是微微一笑,依着她的手压下了一口沁凉的醋饮,对着墨越朔道了一句,「看着这郊外草原,朕就忍不住想起从前先帝教我俩兄弟骑射的种种。」
墨越朔但笑不语,把品嚐过後的梅子醋搁在一旁。
墨越言的脸上依然带笑,复而叹了口气,「我们生在皇城,长在皇城,骑术射法就算是先帝亲自教导,也比不过那些外族蛮夷之辈。」
闻言,南镶华端着茶碗的手突然一顿,她看向墨越朔,只见对方只是扯了扯俊唇,然後开口,「皇上不需担心,皇城内全数禁军皆是善於在蛮邦地域攻守的精骑,就算我们不是生长於外城,也同样能与外族一较高下。」
听他这麽一说,墨越言便拿起南镶华手里的茶碗,笑着朝墨越朔高举着道,「十九弟果然不愧先帝当初对你的期许,如此,朕便放心了。」
墨越朔也同样和他隔空敬了一杯,然後一仰头就全数乾尽。
南镶华只觉得心里喀噔一声,看着墨越朔垂眸而笑的模样,她便知道他也清楚明白墨越言挑起这个话头背後的用意。
「近日北有蛮夷长期来犯,若是这个问题没有解决,怕是後患无穷。」墨越言低眸看着自己手里的梅子醋饮,修长食指幽幽的转着茶碗把玩。
她捏紧自己骑装的布料,觉得掌中汗湿一片,她果然不能轻视墨越言的任何一言一行,这次他会一时兴起的外出野宴⋯⋯大概也是为了这件事。
他要墨越朔亲自率兵拿下这个来自北方的蛮夷之邦。
不可以。
她没忘记自己上次等他出征回来的感觉,那种不安又旁徨的煎熬,她万万不会想再经历第二次。
可墨越朔只是扯唇一笑,然後再次高举茶碗,对着墨越言道,「此次北伐蛮夷,臣愿亲率禁军,到时定会领功而返,请皇上务必放心。」
「见过镶妃娘娘。」一声熟悉的清越嗓音顿时在她宫门口响了起来,南镶华一见来人,便快步朝他走去,亲自迎他进来,笑着道,「野宴一回来就马上让萧王爷过来我这儿,没给王爷您添麻烦吧?」
「既是娘娘主动让我来的,怎会是麻烦?高兴都来不及了。」一袭湛蓝色袍子的萧乘风绽开一抹爽朗的笑,跟着南镶华并肩走了进来,一身飒爽的气质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南镶华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已是好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心里不禁起了一丝怀念之情,她让几个丫鬟去准备茶水,自己则自顾自的拉着萧乘风坐到软榻上,「许久不见,如今见王爷气色极佳,我也放心了一些,不过我倒常常担心你妹妹她的近况,她过的还好吧?」
「她呀,过的可好了。」萧乘风随手拿起丫鬟搁在桌上的茶杯,嗤笑了一声,「我看她没被她夫婿休了就算大幸了,若是娘娘不嫌那妮子烦人,等过阵子,我就让她进宫来给娘娘瞧瞧。」
「怎会嫌烦,我想她都来不及了。」南镶华笑了起来,然後又像是想到什麽似的叹了口气,「在这宫里待久了⋯⋯难免会想念起萧姑娘那样率直的性子。」
萧乘风垂眸看着她,她已然换下那身绦色骑装,此刻她正穿着一件粉紫色的镶银裙袍,嫩绿色的里衫衬的她脖颈处的肌肤柔嫩可人,她缓缓垂着纤长的眼睫,绞好的脸蛋看上去却是略显忧郁。
「娘娘可有需要我相帮的地方?」萧乘风突然说了一句。
南镶华脸色一凛,正色看向他,「皇上要墨越朔出征北伐蛮夷,这事你怎麽看?」
萧乘风低眸看着自己手里的茶杯,缓缓吐出四个字,「出师不利。」
她胸口猛地一紧,「怎麽说?」
「这次北伐的蛮夷之邦可不是小角色,光看他们多次明目张胆的进犯大墨边疆就可得知,早在先帝之时,我们就已经起了要铲除他们的打算,可问题是,他们地域位於偏僻大漠,光是要抵达那里对咱们而言,就已经是件费神费力的事了,更别说要讨伐生性好战的蛮邦子。」
听他这麽一解释,南镶华只觉得自己心都要凉透了,「那⋯⋯皇上为何还要执意北伐?」
「可能是想在他继位之初立下战功,也可能是想替先帝争回一口气。」萧乘风说到此处,神色变得阴郁了起来,声音低的近乎耳语,「亦可能⋯⋯是想对十九爷不利。」
「怎麽可能。」南镶华下意识的反驳,却发觉自己的声音隐隐发颤,「皇上不可能会如此,他们感情一向和睦,况且、况且他们是亲兄弟⋯⋯」
萧乘风扯唇笑了起来,可笑里却满是讽刺,「就是自家兄弟⋯⋯翻起脸来才可怕呢。」
南镶华抿紧嘴唇,没有回话,心里却越发的不安了起来。
若是有一天⋯⋯若是有一天墨越言真的做出对墨越朔不利的事,那她⋯⋯
「萧王爷,其实今日请你来,我是真有事情想拜托你。」南镶华看着萧乘风,神色认真。
「洗耳恭听。」
南镶华弯唇一笑,「墨越朔率兵出城那日,我会混进军队里,跟着他前去。」
萧乘风没料到南镶华会这麽说,一下子惊呆了,「什⋯⋯万万不可!娘娘若是出了什麽事⋯⋯」
她早知萧乘风会拒绝,她伸手握住萧乘风的,双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相信我,我自有办法的,如果没有十成的把握,我也不会贸然充险。」
萧乘风还是满脸的不赞同,「要是皇上知道了⋯⋯」
「皇上那边我自会说明白。」南镶华垂下眼帘,然後抬起头来望着萧乘风,「拜托你,这事只有你能帮我,你是前卫军的校尉,要帮我混入军营对你来说,是何等轻而易举的事。」
「可⋯⋯」
「相信我。」南镶华温言打断他的劝阻,「算我求你,我若失去他,那我也不会想独活。」
她能看出萧乘风依然面有难色,他看了看她脸上毅然决然的神色,叹了口气,「请容我⋯⋯再好好考虑多时。」
「麻烦你了。」南镶华展唇一笑,她自有十足的把握萧乘风会答应她,这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
若是有一天,墨越言真的做出对墨越朔不利的事,那她定会全力阻止这一切。
就算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