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在中庭继续发呆,而姜又嘉去考最後一堂考试。
在连续五天排山倒海的情绪折磨後,居然是这般解脱,何其幸运。
我歪头看向姜又嘉教室所在的方向,想她。
终於可以光明正大想她。
「一切安好?」
我回到寝室,听见司徒静的声音从上铺传了下来,饱含睡意。
「静,要放假了!」
「那就是一切都好了。」她那颗头颅从床缘缩了回去,我们完全没有对上的话题就这样完结。
「嘿,醒醒嘛,天还亮着,怎麽就在睡了?」
我爬上梯子摇晃她。
「你不累吗?」司徒静翻了身,努力想把眼睛睁开瞪我,「你这两、三天有睡满十小时吗?」
「没有。」我耸肩,「但要放假了呀!之後想怎麽睡就怎麽睡了,现在不觉得很兴奋吗?一切终於结束了!」
她点了点头,勉强坐起身按着眼皮。
「你想干嘛?」她捂着脸像是从睡乡回来的路上塞了点车,「既然吵架和好了,就出去玩呀。」
我趴在她的床缘满心期待地看着她,看到她感到不对劲,用一种发毛的神情转头看我。
「到底想干嘛?」
「又嘉晚上要跟家人吃饭,你没事又不烦的话,陪我出去逛逛嘛。」
「喔。」她应,狐疑地看我,「是没有什麽不行啊,只是你今天很奇怪。」
「没有啦。」
我说着下了梯子,整理我这一周以来随着情绪起伏而凌乱狼藉的桌面。我回到自己的桌位,听得见司徒静在我身後翻开棉被乒乒乓乓下床的声音。
「其实你不想的话,没有必要勉强啦。」
我说着,背对她,好像那一刻说话的表情要是被看见了会让人羞耻。
「只是,静,我想请你喝杯啤酒。如果你记得的话…」
「我说过:『或许有天我会感谢你让她走。』」
我说着,而我身後的声响嘎然而止,即便没有转头,我也知道她全神贯注地在听我说话。
「当时我一点都不相信这句话,我自己都不信,还妄想哄你听进去,好笑吧?」
她没有搭我话,於是我自己把空给填了。
「呵,现在我信了,静,真的很谢谢你。」这个话题大概真的不适合搭话。
「…所以,其实,唉,也不真的只是因为那件事情,但反正,我欠你的。」我说,「如果占了你的时间,那就别来吧。」
我终於转过身时,她还是维持着安静,我对上她的视线,看到她淡淡笑着,耸肩。
「伊轩,那晚我们就讲开了,谁也不欠谁。而即便是如此,最该感到亏欠的也不该是你。」
司徒静说着,但对我眨了眨眼。
「不过,有人要请,那我自然是没什麽好推辞的。」
BritishBitter。
那家酒吧隐身在校园旁的夜市深处,一间小小卤味店的楼上,招牌小小的,并不引人注目。那店不算大,也不怎麽精美,但是那是附近唯一有进口啤酒的据点,如果不想喝台啤、海尼根,就来这个地方外带。
Bitter是一种酒种,但这里并不只进英国产的Bitter,比利时、挪威、德国、丹麦,知名的几个厂牌在这里都看得见,想要喝白啤酒、黑啤酒、IPA…通常都可以切应需求。大一寝聚的时候,是林宜蓁提议买这里的饮料,当时候我跟小培都觉得有点过分小题大作,不过就是酒水罢了,何必大费周章?没想到一试成主顾,後头有什麽聚会,都会宁愿多花点钱买些进口啤酒。
林宜蓁一直都懂得欣赏好东西,这想着倒还有些怀旧的味道。
「为什麽这麽多酒可以选,偏要这一种当店名?」司徒静闲聊地问。
「因为老板是英国人吧。」我推测,耸肩,「其实他中文很好,大部份都说中文,所以我也没什麽感觉,但有次馥槿跟她男友来,听他们讲话口音很相似。」
「英国人?还真不像。」
「或是爱尔兰之类吧…」我知道我这种模棱两可的讲法要被听到一定会被挞伐,但耸了耸肩,「口音我还真是分不出来,不是native听起来都一个样子。」
司徒静也耸肩,脚搭上了高脚椅子的横杆,放松的姿态啜了口酒。
「我应该没有占用你约会的时间吧?」
我问司徒静,她摇头,神色略微黯淡。
「湘颖要赶作品,我们就期中、期末考周特别忙,他们的话,一年到头都那鬼样子,每周都有作业、每周都有东西要交,或多或少而已…」
「…她说,这一次老师愿意把作业延期,但那表示放假前一周她得要赶作业,在期限内交出来才算完成。」
「这样啊。」我不知道怎麽搭话,只好点头。
「她的坚持是,工作时不受打扰,这个我可以接受。」
司徒静结论,但话音听起来不像完结味道,好像还有什麽想说的。
「我是不是很无聊?」
她问我。我支着头看她,有点讶异这是司徒静会困扰的问题。
「我会说你有某种特质,但不会是『无聊』。」
「是吗。」司徒静像在咀嚼我的话音,又啜了口啤酒,这下有什麽言语就都冲下去了。
「我听过人说,谈恋爱,这种东西就是两个灵魂,合而为一。」
司徒静听着打哆嗦,似乎对她而言是太浪漫的讲法。
「我也不信呐,静,我想恋爱只是一种语言,我们各说各话,有天听懂了彼此,然後渐渐地开始说起彼此的语言。」
她不搭话,啜了口酒。
「我跟她,我想我们从来就是一个语言的。」司徒静说着,伸手在桌面的木头缝隙上头抚摸,「我想或许,就是日子久了,话题反而难吧。」
不知道这个「话题」是一种暗喻,还是真的是具象的这个字眼,我陷入了沉思。
「你老是回答我的问题,怎麽这一次反而自己困扰起来了?」
「问问题的人,要的从来都不是答案。」
我轻笑起来,不知道司徒静原来也爱说这种玄妙话,是酒精催化吗?还是大考之後的放松让她如此反常?
我轻笑起来,说真的,司徒静绝不是个让人无聊的人。
「逆向思考一下。」我说着,也啜了口饮料,「会不会,爱情其实从来都不是美好的东西?」
司徒静笑了起来,明明像唱衰的话题,但显然她喜欢。
「可能哦。」她拿手指头敲打酒瓶的边缘,轻轻的,有点像不经意在挑逗那玻璃瓶,「但我觉得用毒品去形容又有点老套了。」
「像把刀,明明让你血流如注,但你喜欢疼痛的感觉。」
「嗯…」她笑着歪头看我,「我不喜欢疼痛的感觉,可能你喜欢吧。」
我本来想要开黄腔,但想到只有我俩的时刻可能会陷入某种尴尬,乾笑了一阵。
「像是谈了恋爱的人就变笨了、变得优柔寡断,这从来都不是好事吧?」我知道有些人不会,司徒静就不是这种人,「更别提吵架、冷战,彼此要求,怒目相向,有时候耗费时间,有时候消耗的是心力…」
以前跟周芷梣吵架,气到极点我想伤害人,不知道伤害谁才好,回过神时指甲掐在皮肤上,拉了长长的血痕。
痛,但是舒坦。或许我真的喜欢疼痛的感觉。
「你很懂。」司徒静说,淡笑,「还有那种无论究竟是什麽的负担感,甜蜜也好、痛苦也好,如果是两个灵魂合而为一,我真的该感觉多出了这麽多不属於我的东西?有些快乐很虚幻,当你不再去无条件相信的时候,会感到比原先要多出几倍的忧伤反噬过来…」她说,但是笑容漾地更开,「爱情真不是好东西。」
我们结论,批评语调,但没有谁真的衷心去相信了自己的话。
她饮料喝完了,想要再叫一支,带询问的神情转头看我。我摆手,感觉这酒量真的是差到不可思议,一瓶还没喝完已经感觉脸颊在热胀。
司徒静看我不打算继续喝,於是也就作罢。
「如果今天路上有只动物,半死不活,你会选择想办法让牠活?还是给牠个痛快?」
「好问题。」我说,「好像选左边或右边一样?」
「嗯。」
「没那麽简单,你没有考量到要是活着的话,牠也可以同时拥有选择死的权利,但要是死了,牠就不可能活了。」
「嗯。」她换了个音调应,「但这是情境的问题,你也不要过度延伸了。」
「摆脱道德观感这件事情的话,其实我会选择让牠死吧。」
我说着,每次讲到死亡,我都会想像一种混浊的深蓝色,虽是暗沈浓厚的颜色,但是看着会让人感到舒服、感到平静。
我想,死亡,那就是可以永远地得到安静。
人生是永无止境的喧嚣,你真的仔细去想,这世界上没有哪一分哪一刻真正安静的,即便在最深最黑的夜里、即便是高最偏僻的山上。如果你仔细去聆听,甚至可以听到从头壳里头你自己发出的声音,永无终止。
这是一个吵杂的世界,到了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很难再忍受半点声音,只是刚好现在有事物让你分心、让你愿意承受更多。
「真悲观。」司徒静结论,「但我已经猜得到你会讲这个答案。」
我低笑,感觉酒精已经让我飘飘然,只有一点点微醺,那感觉很好。
「当然,静,你的答案就是完全相反?」
她点头。
「我问你,今天不是半死不活的动物,是半死不活的爱情,你可以选择,是死?是活?」
司徒静陷入一阵安静。
思考的碰撞,好像水煮蛋在沸水里翻滚的声音。
「唉,喝多在胡言乱语了。」
我打断她的思绪,呵呵笑了起来,推开还剩三分之一的酒瓶,心里微微感觉扼腕。
我想司徒静无法回答,她眼里已经在酝酿一个答案,但说出来太过残酷。
其实,这问题最矛盾的是,爱情是真的可能可以死而复生的东西…
「退寝的期限是什麽?我们是不是今天就该打包呀?」我问,搭上不相干的琐事。
她点头,也决心放下未完的话题。
「小学妹还有一科,所以我想说,明天再弄也不迟,不要打扰她读书。」
我点头,嘿嘿笑,「贴心鬼。」
我从高脚椅上下来,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晃了一下才站稳。
「还好吧?」她问我,扶了一下我的手臂。
「见鬼。」我叹了口气,这才看到酒标背後写着imperialstout,「这个浓度有10%,杀人啦…」
她呵呵笑起来,沾了酒精的司徒静笑容变多了。通常而言我喜欢惹毛她,看她压抑愤怒的死样子,没想到休闲时刻,她也可以这麽可爱。
「回去吧。」
我点头,踏过木地板,推了门要下楼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我因为啤酒而迟缓的意识里头,总觉得看到熟悉的事物,在这个陌生的空间里头。
一直到回到宿舍了,我想要却怎麽都回想不起来,究竟有哪个细节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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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名又有bitter会不会显得很没创意呢?但我觉得啤酒叫做bitter真是异常很可爱耶
每次都自己沉浸在这种无聊的细节无法自拔(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