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的室友。」姜又嘉捧着手上的抓饼,一边抵挡着热气小口吃着,一边告诉我。
我哼了声,不大同意,「你似乎是不太容易讨厌人吧?」
「哦,不。」她爽朗地笑了笑,「我很容易讨厌人,我可以讨厌身边所有人。」
「奇怪了…」我摇头,不信。
「伊轩,我喜欢人随心所欲,讨厌人亦然。」她呵呵笑着,说些令我摸不着头绪的话,「今天我喜欢你,明天还是找得到理由讨厌。」
「你是善变的人。」我结论。
姜又嘉大笑,不置可否。
「伊轩,就像你可以用直球对付A组的男生…」
「…每个人都有些令人不可置信的缺点,缺点里头又有些格外致命的。」
我歪头看她,觉得她或许在暗示我什麽,但我难以去相信。看着她谁都没办法相信吧?无论是哪个姜又嘉——体育课上阳光灿烂的姜又嘉、路上巧遇优雅大方的姜又嘉、聊天时轻松但认真的姜又嘉——几乎每个她都是这样完美,但她是这麽真实的人,她会像是场梦,却不是遥不可及的那种。
不太知道要接什麽话,於是我笑了笑,拾起前一个话题,「…不过如果下次你不幸遇到司徒静开口的话,你大概就不会这麽觉得了。」
姜又嘉呵呵笑,拉着我走过人潮拥挤的路上,到了用餐时间人便多了起来,「可是她看上去蛮可爱的一个人…」
「『可爱』?」
我绝对不会用这个字眼形容司徒静。
「钻牛角尖耶,伊轩,干嘛这麽执着形容词呀?」
「司徒静一点也不接近『可爱』。」我哼了声说,「Notabit.」
「但是个美女,呵。」姜又嘉不怎麽避讳地说,「这麽正的室友欸!感觉日常生活在视觉方面有大满足吧?」我狐疑看她,姜又嘉让我直觉她是异性恋,但一直有冲突的迹象显示她或许不是…
「你有男朋友吗?」我口吻轻松地问。
「现在?没有。」
「哦…」我拉长语调看她,「现在没有、以前有」的意思?看那表情大概是这样。
「你呢?」她也用随意的语气,把问句推还给我。
我耸肩,「没有过呢。」这也不算是在说谎,还好她没有追问,我松了口气,要是再继续问下来,应该就会蛮尴尬了。
她扯着我走,手往我臂弯上勾,我让她勾着,但过一阵子假装拢头发、放掉她。
我其实不确定这麽做用意是为什麽,我其实蛮喜欢她勾我的感觉。某部分的我在提醒自己,抱有期望是最容易让自己受伤的方式;另一部分的我感觉落寞,因为她在这之後不再尝试勾我的手臂。
「原因。」我说,难得地想着林宜蓁,却不是为着感伤的理由,「你刚说每个人都有缺点的,但是有些缺口的缘由来自很深刻的故事。」
或是能造就深刻的故事。
姜又嘉转头看我,又是那种略为严肃地打量神情,让我一时不知所措。难道这样讲会让她感觉冒犯吗?我想到上次看着类似这样的神情是发音课,我尝试纠正她的发音,但我怎麽都无法相信姜又嘉会是那种没办法接受他人想法的人。不大可能吧。
「有些故事在曲折过後勉强会有美好的结局,但你再往前去回溯,或许抹去那些缺点,根本一开始就会是完美的。」她说。
我摇头。我也希望自已很完美、很优秀,即使从来都明白自己平凡,却总是不愿意就这麽甘於隐没人群当中…
「你一开始就站在美好的结局上头,那故事要怎麽开始呢?」
有些时候最动人的故事恐怕还是最凄美、最悲伤的那几个,要是角色们从头到尾都是一帆风顺、毫无瑕疵的演完全剧,那肯定是无法让观众又哭又笑、在落幕後悠长的余韵里头回味无穷的。
我这麽认定着,只是因为曾经有个我认定完美无瑕的人,在玫瑰花香的早晨轻柔地诉说,告诉我她因为我的缺点而爱我,她说得这麽坚定、这麽义无反顾,甚至到现在回想,我都还愿意去相信。
即使一切都只能回想,我都还坚定地相信。
「伊轩,我还没想到你是这麽乐观的人,关於缺点这件事情。」姜又嘉笑了笑,说着,低头继续吃抓饼。
「我才讶异,你居然也有这麽不正向的思绪。」我想了想大笑着摇头,「你又不用担心缺点的问题。」你根本没有。
我伸手拉姜又嘉,只拉住外套步料的部份――最生疏的那种拉法,「欸,我买个饮料。」我们在队伍後头停下脚步。
等待的时刻,越想越不对,姜又嘉跟我才见几次面,怎麽会像蓝彦钧跟许馥槿那样,好像对我悲观的性格了若指掌似的?她们是我从大一开学就认识的朋友,更别提许馥槿细腻敏锐的洞察力可与林宜蓁匹敌,姜又嘉可能才认识我不到三周,并且以我对她的认识,除了分析敌方的球技外并没有展现过这类细致。
「我是不是看起来很难搞?」我们在一阵沉默中,我抬头问她。
很唐突,但荒谬的冲突感反而让她想要大笑。
「没有啊,干嘛这样问?」这让她猜测起我疑问的动机,「我有透出厌恶的情绪是不是?」
没搞懂还以为是女孩子勾心斗角、相互猜忌的情节,我在心里窃笑。
「所以你有厌恶我是吗?」
「才没有。」姜又嘉大笑着往我上臂拍,「离得远了!」
「但我还是让你有很负面的印象,为什麽?」
姜又嘉微微愣住,安静地思考起来,而我直觉那不是我俩已知的故事。
心里微微一紧,难道我在体育课上搜寻林宜蓁的眼神,已经透出了这麽多细节了吗?不是姜又嘉不能知道,但我没准备好跟另外一个人讨论她。
谢天谢地的是,姜又嘉准备开口前的眼神不像是那样,是支吾没错,但却不带尴尬的意味,那让我直觉认定是个很好描写的情节,而她只是在拣选措词而已。
「应该是第一印象的关系…」姜又嘉说,但我自认在认识姜又嘉的那天就已经是调整地不错的状况了,不该被看出来的,毕竟带着扑克牌脸上桌球课的人还不在少数呢!
「好吧!不过我本来就对桌球不大拿手,看起来脸大概真的臭了点吧?」
姜又嘉摇头,「伊轩,那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啊!」
「嗄?」
所以的确是有我错过的剧情的?
姜又嘉又犹豫了一下,耸了耸肩,随着队伍向前挪动。
「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公车,因为那其实…」歪头看她,知道我脸上肯定写满困惑。
姜又嘉伸手盖住我的眼睛,我不确定应该顺从欲望、还是应该坚持不暧昧的距离,但到头来我没有闪躲,感觉着她修长的指头微微扫过我的鼻梁,覆在眼皮上,掌心还有点抓捧过抓饼的热烫的温度。
「可能这样你比较认得出来吧。」
我不知道她要我认什麽,在这片黑暗里头。
姜又嘉似乎不着急,可能排队买饮料的队伍还长。
「我以为你不快乐,伊轩。」
我还在努力想搞清楚状况,微微「哼」了一声。
「你为什麽这麽不快乐?」
总觉得这样的对话有些似曾相似,林宜蓁曾经也这样质问过我。
我以前觉得付出会等於回报,於是即使世界不怎麽对我微笑,我仍然努力地扯动嘴角﹔林宜蓁以後我明白,谁要对我笑不是可以被期盼,如果我值得那自然会遇到。
想着曾经的她,在心脏微微扯痛的时刻,突然间一切隐隐的吻合,然後我认出了姜又嘉的声音。
我明白为什麽我会花这麽多时间,因为当时的我感觉头颅软胀到两倍那麽大,无暇去顾及周遭,连司机凶恶的大吼都不甚清晰。当时的黑也不算全然的黑暗,即使闭着眼仍能看见整片苍白的雾气浓厚地覆盖在眼前。
那晚的公车上,在我的身躯濒临崩溃的时候,是姜又嘉对我伸出援手的。在眼前那片白雾退去时我早就找不到她,但此刻循着声音却是这麽样清晰。
「不是我不想,只是我还不值得这麽多。」
我轻声说着,回答她先前的问题。
对於我回想起来与否,姜又嘉并不是特别在意的模样,但她的手仍覆在我眼上。我纠结起她或许在等我一句迟来的「谢谢」,却不明白,这麽不相关的片段,到底要怎麽去连结?
一切其实发生得好快,思绪不用几个刹那就迳自有了结局,而在下一个瞬间,我在黑暗里头感受到的有点过多,多到超乎我的负荷。
姜又嘉的唇很薄,却很柔软,轻轻咬着我的下唇,好像嚐得到她呼吸的热度。她的手掌还覆在我眼前,周遭维持着稳定的黑暗。她离我离得好近,甚至近到在我急促的呼吸里头,感觉得到她身上草本的轻香几乎可以被辨识。
那是迷迭香。
周遭的杂音被抽了空,意识混乱又迷离,我像坠入一个不相关的情节,一切都这样合情合理地陌生起来。
然後,缓缓地恢复正常。
迷迭香的气味淡然的时刻,方才的所有,恍如梦境。
姜又嘉退开、撤掉罩在我眼前的黑暗。
我低下头跟上买饮料的队伍,假装她从来没有吻过我,而我也没有渴望过要回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