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我不哭不闹、没有人开口问我,那便不说话;我可以像训练过的导盲犬,在位置上安静坐上整天,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大部份的家长,会说这是「很乖」的孩子,但即便如此,在他眼里我总是充满着缺陷。
他冷淡又严厉,不是最重要的那几句,付给他钱他也不会开口。有时候我也想,不知道用千斤顶去撑,有没有办法在他面颊上堆一个嘴角微抬的笑容。
小时候我不明白,有那样子的父亲、便会有那样子的父爱。但像这样的感情,好像拿太坚硬的食物喂孩子吃,对孩子而言,既无法咀嚼品味、更无法消化吸收。
小女孩林宜蓁,她看到的是一个总在摇头的爸爸,她在托儿所画的画、她上课捏的粘土、她尝试过打扫的家里,没有一件事物能使那人点头。那个年纪的孩子需要被注意、需要被称赞,或不需要别的,只要陪伴就好。
「走开。」
但总是他匆匆远离自己的背影,低沉的声音这麽说。
她是乖孩子,所以她能体谅妈妈在她五岁那一年决定跟爸爸分开的决定。但後头她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去反对,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抚养权会归给经济比较富裕的父亲。
她只知道,拖着妈妈替自己仔细打包过的行李,在爸爸的新家门口下车的时候,觉得有种被卖掉的感觉。
一直到单独住在一起,她才明白自己有多讨厌爸爸。
小女孩林宜蓁最期待每个周五,幼稚园放学的时刻,再多等一会儿,大约一个小时、又或是更多,总之等到夕阳的红染过整片天,有时候会几乎黯淡地式微,她会坐在空着的幼稚园教室里头,等妈妈来接。
周末她跟妈妈一起过,那总是一周里头最快乐的时候。
「『MagicMoment』。」
伊轩曾靠在宿舍窗边,对看着夕阳的我这麽说。
而她没有说错,夕阳把整片天空、整个大地都染上这魔力的颜色,就连走在天空下的人,都不得不浸在这醉人的色泽里头。
窗边她苍白的脸颊沾上夕阳的红。
她笑着,看那样的笑容,我愿意偶尔放下过去,去想到未来。
MagicMoment。
的确是。
那样的魔力,会持续一个周末,一直到周一早上,妈妈送她去幼稚园。
「妈,我不想、不想去上学。」
撒谎了。
妈妈太清楚,太清楚乖巧的林宜蓁不可能说出这种话。
她不想去幼稚园,仅因为周一过後,就必须回到有爸爸的生活。
「宜蓁,乖乖的…」
「…我会赶快,好不好?」
妈妈低头,笑着对她说,那笑容是这麽苍白地疲惫又哀伤,她看着只能点头。
「那礼拜五,来接我吗?」小女孩问,而妈妈忧伤地点头,「那我乖乖等。」
「好。」
妈妈说。
「好,那宜蓁,你知道的…」
小女孩林宜蓁,只能冀望周五的到来,好像她存在的目的就是度过周末。
这样盼着盼着,一周又一周,飞也似地过。
然後不断不断被这句话说服,愿意去面对每一个周末过後的起始。
「…你知道的,我爱你。」
直到那个周五,小女孩一样坐在空了的幼稚园教室里头,只是夕阳的焰火燃烧殆尽了,剩下满天灰烬的黑,而她依旧没有等到妈妈来接。
後来的周五,妈妈还是没有来。
再後来的周五,妈妈没有…
往後的每一个周五…
…
等待。
因为希望,所以划过的每分每秒,都有可能象徵尽头。
像是口腔期没有满足的孩童、也像是上了瘾而沉迷的赌徒,小女孩林宜蓁发了疯地想要确定每一分每一秒是不是都可能代表等到的结果,於是等待成了种无法终结的瘾头。
「伊轩,我会等你,无论要多久都会等。」
我告诉她,但回忆在转瞬惊醒,某个我等了一辈子都没等到的身影,狠刺进我心里。
魔力在那一刻消失,而等待延续了下去。
「但不要让等待成空…」
「…不要让我等不到你。」
不要让我等不到,那会是最伤最痛的事物。
因为我最爱的人总是离去,在我衷心去相信着她们会准时赴约的剧情里。
但我无能为力,只有继续相信、继续等下去…
…相信有天魔力会再次降临,而我总会等到那个身影。
「我试了!一直都在试!不要逼我,我也想要更好、想当够好的人啊!错了这一回,下一次就会改了…」
「我会改、会改的,我会更好、更好…」
伊轩的语音荡在耳际,我站在海边,总觉得浪潮里头夹杂了好多她的声音。
满满都是她。
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伊轩哭了,哭得好伤心。
我闭上眼,让浪潮淹上我的脚踝,然後想着吵架发生前的那刻,所有等待里头的彷徨无措、所有恐惧、几年来的落寞、无助…
…浪退去的时刻,一并带走了。
下一个浪头,我想着她愤怒的眼神、她悲伤的泪水、她崩塌後毫无防备的表情…
…浪退去,也都带走了。
我睁开眼,心情平静了许多。
在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刻,我想起了爸爸。
我怎麽可以到现在才看清?
那样木讷、平直的反应,他闪缩的视线跟躲避的态度,这一回想起来,那并不是个冷漠的父亲,他只是恐惧,因为他本来就无法泰然面对这个世界。而某部分的我,亦然。
我轻笑了起来,想到伊轩或许会用她好听的发音,告诉我:「Likefather,likedaughter.」
举步离开海滩时,湿透的沙黏在脚底,我想起自己好久好久没有再过来,自从上次带伊轩来到这里,我就几乎是活在平静的世界里头,很少再带着压抑愤怒来到此地。
海水能够稀释掉任何情绪,但那後头我并不需要,因为我只感觉到幸福。
我听到细微的声音,在提防边。
掀开那纸箱上头的毛巾,原来细细的哀鸣是两只巴掌大的小猫咪,身上有棕黄色夹杂黑的斑纹,一只眯着眼睡觉,另一只则蹒跚地试图爬行。
可爱到令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但就要碰到那绒毛的那刻,我及时打住。
最後弯身捧起纸箱。
「今天又一个人?」
老板从店里走出来的时候,问我,「上次请客的同学没有一起呀?」
我摇头,他指得是伊轩,从来我都一个人到这里,上次带伊轩来,还在餐厅的露天阳台告白了。
「这个,刚刚在外头看到这个,有办法处理吗?」
我递出纸箱,老板接了过去,低头看。
「嗯…暂时的话,没有问题。」
「长久的话?」
「要看有没有人要领养了。」
这个年纪的小猫,很容易染病死去。
我低头看箱子里头蠕动的小家伙,在心底微微叹,这世道就是如此,谁都不能改变命运。
几乎是带了残酷的,我告诉箱子里的幼猫。
「那就慢慢等吧。」
「那种与生俱来的…嗯,你也可以说是『动物性』吧?」我说着,看司徒静摇头,「动物生来繁衍并且维系物种存续的天性,使男性与女性之间必定俱有吸引力。」
她不太同意,司徒静相信人类是更高级的物种。
「我们又不是动物,我们有自制、有纪律,有更进一步的脑部发展,这应该会使人类男女之间的纯友谊可能发生…」
耸肩,争论这种事物是很好玩,但其实并不一定很必要。
我只是在打发时间,并且忘记伊轩又一次让我等待的事实。
寝室门被推开,那一刻的夕阳轻敲窗框,不等我们谁去打开窗户,那抹橘红就兀自闯了进来。
我抬头时看到伊轩小心翼翼地走进寝室,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好紧张地看着我,她苍白的脸上有担惊受怕的神情,让我看了又好笑又心疼。
夕阳爬到她的身上,染红那面颊,而我恍然大悟的时刻终於明白…
…魔力从来都没有消逝。
我早就等到我要等的人。
我们说笑,我们讨论未完的话题,几句话语里头,夕阳又燃烧了殆尽,剩下灰烬似的黑夜,而我抬头看伊轩时,她对我笑着,但笑得这样子脆弱而哀伤疲惫。
我可以尝试带走你的伤悲,但我没把握可以带给你幸福。
曾说的话言犹在耳,却没一刻这麽写实过。
那一夜我慌张了起来。
她是个性很复杂的人,在爱情里头变得如此简单,却不是我期望的那种方式。
我是这麽地幸福,她却是这麽地恐惧。
这种失衡的关系,多麽错误、多麽扭曲。
这是个惩罚、是个来自过去的复仇。
因为从前的我没能够正确地去爱,於是我的爱情一辈子都会拥有缺陷。
我忘了我体内流动着与他相同的血液,我们拥有同样冷漠、同样过於理性的本性,我们同样地渴望掌控全局,当失控的时候却无力去处理;我们同样先伤害最爱的人,再回过头发现原来如此会刺伤自己;我们同样胆怯着未知的事物,害怕不可预期的毁灭,於是宁愿亲手终结。
但当那人不是自己时,总是比较容易去批判的。总是如此。
Likefather,likedaughter。
「…如果可以不要有恨,或许我会更容易去爱。」
但若不是从前的憎恨,或许如今的我也不可能这样短暂的拥有你。
伊轩。
「…爱没有变、你没有变。」
「变的是我。」
我懂了,是我不够好。
必须走、我必须走,然後,把你的未来留给更完美的人。
我拖着行李箱离开寝室,几乎是用奔的到达楼梯转角,而半秒的空档里,可以精确听见司徒静吃痛的闷哼,随着寝室的门被猛力推开,尾随在後的是伊轩狂乱的脚步声,向着错误的方向用力地跑。
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那声响渐行渐远,我才敢放纵自己的思考。
噢...
…你知道的,我爱你。
或许,有天你会庆幸我的离去、或许,你会在某天连想都懒得想起、或许…
在我触碰到脸颊的时刻,发现泪水比任何事物都要甘愿去承认。
「…两只都要?」
「嗯,老板,两只小猫都给我吧,我想养。」
她最喜欢虎斑猫。
「那要不要取个名字呢?」
「John跟Jane。」
那门,曾经为我开过,而如今,我选择为你掩上。
-------------------------------废话中的废话--------------------------------
如果说出现没必要的英文名词跟泛滥的英文名字是鸟市的话,那两只猫儿的名字更是鸟上加鸟(啾啾啾),John跟Jane,哎,只是之前想到随便写下来的,应该是没有太直接成对的关系
我想着的其实是JohnDoe,男性的无名氏的意思,女性的则会叫做JaneDoe。除了「CSI:犯罪现场」里头没办法确认身份的屍体之外,我实在是举不出比较吉利的例子,不过CSI还蛮好看的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