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麽深、这麽空洞,如此不见底的深渊。但在此处,竟像是嚐过太多的悲伤,一切好像会渐渐无味、渐渐麻木起来。
正当我这麽以为,以为我会用这样子空洞虚无的情绪度过余生的时刻,我会想起林宜蓁某个午後说过的某句话、想起她轻揉我後脑勺的那个力道、想起她只是对我笑着,淡地几乎见不着地笑着,而时间好像会永远为那一个刹那停留…
就像疼痛无法被习惯,一次又一次地触动与她的回忆,让我反覆从高空被砸落地面、使我粉身碎骨了千万回,最後我在死亡里头再一次直起身子的时候,期望自己不曾活过。
我在我们以往的位置。树影、隐约的阳光,长凳、全无关联的行人。
剩我一个人,再没办法寻回的午後。
没有我自顾自的长篇大论、没有林宜蓁开导安抚兼具的的语音、没有我精挑细选的便当、没有吃掉双份酱菜的忧虑、…都没有,剩我破碎的、只身一人。我坐在长凳上发着呆,任由饥饿发狠地啃食这躯体,任时间从身上流逝,任由过往的回忆像毒药刺痛,而我纳闷,一颗心可以不断不断血流如注,那伤到底的界限又在何处?
我不想在这里。但没有你,我哪里都不想去。
「Elaine。」
我抬头,看见Jennifer站在我眼前,微微背光的身影让我看不太清晰她的神情。
「怎麽啦?」我问她。
Jennifer犹豫了半天,在我们有所对话後,她展露在我眼前的情绪总比其他人多一些。我从来都以为她性格里头大多是肤浅、爱玩一类元素,後头发现她心细而坚强,不过总要用别的形象替自己掩藏。
最後她还是没有说话,仅仅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踟蹰了半天终於开口。
「还好吗?」
她问,而我已经不在乎她哪里听来关於我的事情,或许蓝彦钧、或许许馥槿、或许她自己猜的,但我不在乎了。已经没有什麽事情,值得人在乎的了。
「还可以。」我说,咧嘴笑给她看。
「是吗?」她淡淡地应,摆明了不相信,但也不见得想听见我更进一步的答案。
「失去Daphne的你,会好吗?」
我问,明白这口气不佳,但毕竟她现在在热恋中、而我刚失去了全世界,情理上稍微讲些难听的话,是她可以、也应该要去负荷的范围。
她静静望着我,最後垂下眼帘像是语言到尽头。
我应该要心存感激、应该要觉得安慰,毕竟Jennifer这人不擅长讲温馨的话,她坐在这里、对我表示关心,我应该要觉得有这麽点暖和才对。
真是不明白,为什麽总是在我失去的时刻,周遭有个谁会获得幸福。即使我不怎麽容易迁怒,但这种情节就是摆明了要人觉得讽刺。
「Elaine,我不太会说话。」她承认,我们都明白的,「我也知道我们交集并不多,我也算不上什麽朋友,真要讲的话,Lannie或是Felici的安慰都会比较有效。」要向人坦诚这样的事物,需要一定的勇气,Jennifer已经不是我从前认得的那个人。
如果我深处曾经有汪湖泊,在失去她拥抱的温度开始,已冻成片化不开的冰原。我会很珍惜一个像Jennifer这样的朋友,但只在心湖能起涟漪的时刻。
「如果,如果你不希望我打扰,我可以马上离开的。」Jennifer在我一声不吭的时刻里头,这样建议我,语气里头的柔和我前所未见,「我只想说,Elaine,你是个…很好的人…」
「…你是很细心、很善良的一个人,你有你值得的事物,你值得的远超出你想像的多。所以无论你遇到了什麽事情,都请你不要看低了、不要蹧蹋自己。」
但如果我够好,她并不会走的吧?
我不够、不够、不够…
一直都不够。
「Jennifer你也真是的,在人家失恋的时候还来补发好人卡。」我嘿嘿笑着说,感觉喉头很乾,这句话太嘶哑,不够幽默、也不够优雅。
听起来有点苦,真失败。
我在幸福里头待太久,强颜欢笑的技巧似乎是生疏了。
她澄澈的眼睛在我身上流转,勾画过的、好看的眉微微皱起,似乎是没有搞清楚我的语音指向,时间过得够久、沉默延续地冗长,她拉过身边的包包,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神情,准备要走。
「Jenny、Elaine!」
这个声音窜出,打断了Jennifer计划中流畅连贯的离席动作。
当Daphne背光的身影出现在长凳前的时刻,我感到回忆以一种我无法抑制的速度不断不断地浮现,像暴雨後的水位那样失控的上昇,这一刻那曾经面无表情而不着痕迹的关心神情几乎要我无法承载,她的声频以各种语气唤着我的名,像是不留情的流弹雨,打在我薄脆却不会崩毁的心智上头。
心痛地无法喘息,大概是这种感受。
长凳的位置为她们俩带来奇蹟,但为什麽没有为我?
我伸手盖住脸,想隔绝这熟悉的场景、想忘却那角色的缺席。
眼泪示弱了,我痛恨哭泣,因为一旦溃堤就无法回头。
对Daphne、对Jennifer真抱歉,但我已经无法去顾及更多。
「不要走…」
我听到我碎裂成千片的语音,几乎凑不成完整的话语,像是某种野兽的嘶嚎、像是机械缺乏保养的尖叫。
「…不要让我一个人。」
在我泣不成声之前我嘶哑请求着,像个孩子,哭到看不清世界的模样。
她们俩出乎我意料的,谁都没有离去。
夜降临地好快,或许是因为我对周遭失去了感知的缘故。
「这是什麽?」我爬上宿舍顶楼,用最稀松平常、最幽默的语气问,「迷你寝聚吗?好温馨呢。」又失败了,听起来又涩又讽刺。
司徒静摇头,用她一贯不怎麽有温度的表情看我。
「聊聊,我还要跟你道歉。」她说着,递了饮料给我。
想到前不久公车上发生的事,我摆了摆手,拒绝了她替我买的啤酒。
这让司徒静以为我还在对她生气,於是有段不小的沉默浮了上来,我们向下望着隐约的光亮里头,夜色里挪动的人影,我听得见她小心翼翼、思考计划着如何开口的声音。
好安静、好安静。
让我想起,在林宜蓁身边,总是有些这样子沉默的时刻,她的言语都有目的,若不是为了什麽原因,便从不会特意提起话题。我会滔滔不绝,说些有意义、说些言不及义,真没什麽话好说,那我会唱首歌,唱首关於天气、关於季节、关於爱情、或关於世界的歌,我知道她喜欢我填填安静的空档,有时候就这麽伸手轻揉我後颈,说她喜欢我这样随机。
在一个人身边,这样子放松、这样子理所当然的感受,是像上辈子那般遥远。
Istillpressyourletterstomylips,
Andcherishtheminpartsofmethatsavoreverykiss.
司徒静不安地动了动,抬起头观察我的神情。我不确定我脸上有些什麽,看起来若不是面无表情,大概也距离愤怒有段距离。
我在心底轻哼着歌。
要是太认真了,我又会再次让回忆灭顶、再次使自己散落一地。
Icouldn’tfacealifewithoutyourlight,
Butallofthatwasrippedapartwhenyourefusedtofight…
是太久、太久都没有唱悲伤的歌了。
即使关於分离、关於死亡,在她身边的时刻,也总是能用戏谑而开心的语调哼唱。我明白魔法不是一夕之间消逝的,从来都是我太挥霍所有,因此到了後头才会什麽都不留。
我用每一夜去反省错了些什麽,然後,知道我理所当然失去了的理由。
Myheartisjusttoodarktocare.
Ican’tdestroywhatisn’tthere…
「伊轩。」
转头望司徒静时,差点没有忍住泪水、差点又要在谁的面前失态。
「我知道你会恨我,宜蓁她…」
「我不恨你,以後也不会。」
我说,而有预料她知道我会这麽说。
「司徒,我不是口是心非,我知道你那麽做是对的。」我说着,靠着栏杆就事论事,希望我的口气听起来有字面上那麽诚恳,「我也明白,你只做对的事情。」
「我都明白。」
就好像雨天一定潮湿、就像晴天一定燥热,司徒静秩序的世界,是非对错是黑白的分明。
「伊轩,这不是对或错的问题,这没有对、错。」她说,谈了恋爱的司徒静好像明白了什麽从前没看清的,「这从来不是我应该干涉的…」
「不。」
我打断。应该要附和她的言语,听起来却像在说服我自己。
「她说她恨我,司徒。」
「…如果她不爱了,我硬是要她留下,意义在哪里呢?」
Delivermeintomyfate,
IfI’maloneIcannothate…
好像太冗长的沉默会使她尴尬,司徒静开了啤酒自顾自喝了起来。衬着夜色,她深棕的发接近乌黑,她靠着栏杆却依然直挺的修长身影,看上去是这麽谨慎、这麽严肃的。
「我说你们很配,伊轩,你知道我不会跟你客套…」
「欸,我觉得,」我呵呵几声笑着说,笑得脸好僵硬,「我觉得你好像越来越会安慰人了,跟上次一比,进步很多耶…」
我知道她很想转头看我,但她不敢。
如果气氛没被我弄拧的话,这本该是个不错的、自嘲的笑话的。
「不要担心,司徒。」
我喃喃说,好希望自己可以被这句话说服。
「或许…或许有天、有天我会感谢你,让她走。」
Idon’tdeservetohaveyou…
「对不起。」
她仍然对我说,好像她有责任那般。
徒劳地说某句话、离题地挽回着,我才知道即使这行为错误了,在一些时刻会有正确的结果。只可惜不是发生在我期望的那一刻。
「伊轩,对不起。」
我摇头,知道我有了责任给她担保,司徒静的愧疚与罪恶,会联系着我独自一人时的好坏与否。
「不用道歉。」
我说,抬头再笑的时候,已经可以在表情里稍微加入温度。
「我昨天把你的《法源》拿去烧了…」
我说,看到司徒静对我微微笑,有这麽点勉强。
「…现在谁也不欠谁罗。」
她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又啜了口饮料。
暂且去相信彼此的笑容意味着一切安好,但我不确定入了夜,我辗转难眠的时刻,要用什麽样的神情去面对。
Mysmilewastakenlongago,
IfIcanchangeIhopeIneverknow.
…Ifyoustillcaredon’teverletmeknow.
*歌是Slipknot的Snu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