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黄泉忘川河
忘川河底,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荡漾着余光粼粼,波光闪闪的河水里却是看不见其他东西──全然的黑。
只能闻声。
「不能原谅……」不知是从哪方开始,一道幽深的鬼魅之语阴郁地飘来。
顿时,整个河底都像是烧开了的滚水,四面八方都传来附应之声,此起彼落。
「对……要惩罚……惩罚他们……」
「降祸、不能饶恕──」
「不能原谅、不能原谅──」
一句又一句鬼魅的低语开始弥漫,如水波不断荡漾的涟漪漫漫……
如诅咒一般的黑云,已悄悄成形凝聚,即将掀起一股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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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庄
当孟婆张眼醒来,率先感到的是一股熟悉的感觉,床榻上方和房间摆设,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她的房内。
她怎麽了?思绪略顿,她正慢慢回想整件事的脉络,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被刻意放轻的声响,她的目光不由得移到了那处。
只见一人背对着她,从那身形衣着和感觉来看,她已经确定那人是龙煜。可是,他在做什麽?
鼻间忽然吸嗅到一股药汤味,孟婆不自觉地微拧起眉。
就在此时,龙煜也转过身来,正好对上甫醒的她。
他快步走来,微俯下身子,身上属於他清冷的香味陡地窜入孟婆鼻尖,那一刻好像潜藏在身躯里的最後一丝不适都散去。
「姥姥,身子还好麽?」
孟婆一双眼眸悠悠慢转,而後缓缓对上他。「嗯……我睡很久了?」
本来还担忧着孟婆是不是还有其他病症的龙煜,在听见孟婆的声音之後,心里的不安稍霁,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不久,几个时辰而已。」龙煜在她床边坐下,察看了她的脸色一会,「姥姥,你身子还撑得住吗?喝完这盅药,我们就回人间慢慢调理……你觉得如何?」
龙煜边说,手也没停下,见孟婆欲起身,赶忙搀着她顺势替她把枕头放在身後,好让她靠着软枕。
「嗯。这几个时辰下来,人间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我身子还挺得住,等等就回人间吧。」知道他心系人间采儿和凡间一切,孟婆纵使身子还稍感不适,却也是不愿驳了他心愿,应了龙煜。
「好。那姥姥先喝下这碗汤药吧,我先去收拾一下东西。」走到桌边将药盅递给孟婆,待她接好後才起身离去。
「嗯……」孟婆接下药盅,还带着些微的温度,暖手却不烫。
目送龙煜从房内离去,也没过问他要去收拾什麽,孟婆愣愣地盯着手中的药盅。
轻泛一股浓重的难闻气味,连汤汁也浓稠的媲美墨色。
她不自觉地眉头轻蹙。
挣扎许久,终於捧起药盅准备一口喝入之时,那浓厚的宛若块状的气味梗了她鼻尖一下,引得她一阵反胃。
勉力压下那作呕的感觉,孟婆将药盅抵上唇边,启口一口气喝完了它。
好苦。
随手将药盅往一旁的桌几一放,孟婆倚着软枕,细细回想之前。
她是因为采儿的那碗粥里掺了肉末才会如此,现下她已无恙,那采儿呢?一旦出事,龙煜定是知道她这是何人所为──
她是否在无意之间对他们两人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影响?
孟婆沉吟,却是理不出个头绪。
更何况她身子方好,这一番思绪又累得她一阵疲乏,孟婆闭了闭眼,决定先不思考此事。
「姥姥,药喝完了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刻,也许是半个时辰,龙煜推门进来,一句话喊回正神游太虚的她。
「嗯。」理了理心神,孟婆轻声回应。
「我这里东西也收拾好了,随时可以走……姥姥?」最後一声是问她,孟婆颔首,掀开被子就要自己下床,却被龙煜一个箭步止住。
「嗯?」双足方踩上床阶,龙煜一个阻止的手势让她一怔,不解地望了他一眼。
「姥姥你身子还弱着,不宜下床。」
孟婆一愣,正想问他如果不下床要如何回人间之时,龙煜已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拿起鞋子大掌捧起她的脚,将鞋子套上她的脚──
她敛下眼,不由自主地看着眼前这个算是纡尊降贵为她穿鞋的男子。
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念头突地窜上她心头。
眼前这人,已不再是她自以为的後辈。
而是一个──
「好了。姥姥,我抱你回人间去吧。」龙煜站起身子,态度自若彷佛丝毫未觉孟婆的不对劲。
「……嗯。」孟婆轻瞧他一眼,眼波流转之间,是带过一抹无人知晓的心思。
「姥姥,这包袱给你拿着。」说着,龙煜将包袱放进孟婆怀里,孟婆小心地揣在怀中。
龙煜将孟婆抱起,往孟婆庄里通往人间的法阵走去。
孟婆也顺势偎进龙煜胸怀,霎时间属於他独有的清冷香味飘进她鼻间,孟婆将眼睫低敛,掩藏无人可知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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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河村
自龙煜那日从村子离去之後,采儿和一干村民,整整失去他和孟娘的音讯一个月。
采儿几乎是每日被愧疚和恐惧折磨,常常以泪洗面,害怕心底的声音说话,畏惧着她的臆测成真──阿煜随时会离她而去。
带着对她的误会离去之後再也不归,让她连弥补的机会都也没有;她也害怕,孟娘的身子会从此落下什麽无法挽救的病根──
她害怕、她恐惧,那些负面的黑色情绪就像一张网将她裹住,密密地、紧实地要她喘不过气。
一件喜气的红色嫁衣拆拆补补,最後连制作的心情也无。
只是呆呆地坐在码头的木板之上,遥望着那一片无垠的蔚蓝大海,清秀娇丽的面容都已在时间之下摧残成了憔悴。
「采儿、采儿──」夏母游蔚的嗓音由远而近地传了过来,采儿却仿似没有听见的,仍是滞然地看着那片海浪翻涌着波涛。
「采儿啊,天都罩上黑云,要变天了,你不要再坐在这儿了!随娘一起回去吧!」游蔚圆润的手臂揽上采儿的肩,晃了晃她几下,是再明显不过的心疼。
采儿木然的眼眸对上游蔚,然後摇了摇头,「娘,我不走……我想就这样等着阿煜……我想等他、我想等阿煜回来──」话方落,下一刻她像是想到什麽似的,猛地揪紧游蔚的衣袖。
「娘!您说阿煜会不会从此和姊姊离开,再也不回来这夏河村了?您说、您说阿煜会不会忘了还有我在等他回来、忘了我们的亲事──从此、从此再也不回来了?」说着说着,采儿不自觉的哭了出声,整个人埋进游蔚的怀里痛哭。
「娘,我不是、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想、只是想让姊姊好一些──可是、可是我不知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盘旋在她心底许久,她最害怕的事情、以及她的担心和动机,都在此刻由她亲口说了出来。
游蔚心疼地拍抚着采儿的背,用满满的温柔抚慰她。「采儿别怕,阿煜会回来的。那个孩子是怎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可是娘,我好怕、我真的好怕!阿煜临走之时语气那麽冷,刺得我浑身都疼……我真的好怕会失去他──」
游蔚莫可奈何,只能陪着她在码头,安抚着她的情绪,让她嘤咛破碎的低泣声伴随着海浪的潮起潮落,渐灭。
孟婆看着手中的铜镜,趁着龙煜去替她熬药之时,关心了下夏河村目前的状况。
从阴间黄泉回来之後,他带着孟婆到河前镇的客栈先住一晚,待休息过後再从河前镇出发回夏河村,此举也充分制造两人是从外地求医回来的假象。
原来自那日过後,人间已是一个月过去。
而采儿……
回想起方才由铜镜真实地映照出的景象,采儿的憔悴,映在她心上竟是泛起不忍之情。
孟婆眼色一黯,将铜镜收回了怀里,眼角不经意地移往窗边,夏河村前的树林就在眼前可见之处。
不直接回去,除了是怕无法瞒过之外,亦是──阿煜的心底也有着一股难以对外人言明的情绪吧?
孟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她这手,是要放还是不放?
原本以为自己不出手,就只是在一旁看着,不出手相助也不动手相阻就会无事。
但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上天还是要她选择。
要放或是紧抓着,两者只能择其一,由不得她含糊啊……
「姊姊,你在想什麽呢?吃药了。」龙煜清冷却又饱含柔软语调的嗓音响起,中断孟婆思绪。
她抬起眸,掩去眸心那一抹不愿被他察觉的情绪,扯出淡微弧度摇首。「没事,只是挂念村子的人。」
这理由很薄弱。因为她和那些村民相处的日子甚至不到六日,又怎会有什麽情份可以让她惦记挂念着?
但龙煜不知是不想拆穿还是真不知道,也没有对她这说词做什麽表态。
只是朝她温雅一笑,将那碗熬好的药汤端给她。「嗯,姊姊别想太多,好好静养才是真。」
「嗯……」默默地接下药盅,也许是因为心有所想,孟婆无所觉地将药汤喝尽,没有感受到在阴间那时闻到作呕气味。
「姊姊。」
沉默了一会,龙煜忽地出声喊她。
孟婆放下药盅,探询的目光对上他,等着他的後话。
「今日一事,请原谅采儿吧──她不是有心的。」
半晌,龙煜嗓音传来犹豫的请求,却不知为何让孟婆的心头像是被什麽给螫了一般的难受。
孟婆张口几次,竟是感觉喉咙一阵乾哑,最後,她只能扯开一抹淡微弧度,试图给他一个安心的笑。
「我不会记挂在心的,你放心吧。何况,我也知采儿不是有意。」
闻言,龙煜清俊紧蹦的容颜舒缓,安心许多。「姊姊你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了。」收走孟婆手中的药盅,龙煜体贴地待孟婆躺好、替她盖好被子後才离去。
门扉掩上。
床上的孟婆却是敛下羽睫,若有所思的眸心轻转,已无睡意。
阿煜,其实你心底仍是害怕我会出手阻你吗?
良久良久,孟婆沉然一叹,她的心里已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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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还未亮,孟婆便醒了过来。
身子稍好转的她坐起身,正准备下床,门板传来叩门声。「姊姊,你醒了吗?」
「进来吧。」孟婆将鞋子穿好,就端坐在床边等他。「要启程了麽?」
「不急。」龙煜推开门,手中还多了着盆子和乾净的脸巾,他准备好要给孟婆洗漱的。「要净身吗?我让人给你烧水。」
孟婆接过龙煜递来的脸盆,摇了摇头,「不了,回村子再沐浴也可。你不是想早些回去?那便早些动身吧。」
「好。那我先去准备。」
「嗯。」
见门被龙煜带上,孟婆这才梳洗了起来。
对,等回到村子之後,她也就要……也就要──可是她真走的开?陡地冒出的疑问劈上她心头,她呼吸一窒,竟是犹豫了。
但这犹豫不至一瞬,便让脑海那采儿泪眼的憔悴模样给击碎。
不。
若她选择不阻他,她就该放手离去。否则,届时不知还会添出什麽乱子……
对。她非走不可。
夏河村
这几日村子上头总是笼罩着一片乌云,灰压压地似乎包覆了整个夏河村上空绵延至好几里的天空之外。
阴日无阳,却也无雨,连海平面都平稳。
无风也无浪。
鱼群也在某一区域聚集着,彷佛被无形的网子给圈围,形成海面底下的一股暗潮隐浪,这种种异象都让从未见过这等情况的村民感到一阵不安。
好似有什麽大难就要降临。
因为触怒了神。
但是,他们触怒了谁?为何要降大难於夏河村?这个问题,就在这种种异象持续一阵子之後,开始有人讨论了起来。
虽然怀抱着这样的不安情怀,村民却仍是一如往常的出海捕鱼,然後再运到市集去卖──一如之前的生活。
今日,村民正准备一同前往村长家去讨论此事之时,龙煜和孟婆也走出了林子,先後出现在村子里头。
龙煜搀着身子仍弱的孟婆缓行,一旁眼尖的村民看到龙煜,兴奋地大声嚷嚷:「欸、快看呀,是阿煜、阿煜和孟娘姑娘一块回来了──」
「是阿煜、是阿煜!」
「快去通知阿荣!对,还有采儿──快、采儿现在一定挺想要看到阿煜!」说着,赶忙叫一旁的人快步跑往夏荣家去。
此起彼落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句又一句或高亢或激动的语句,顿时弥漫在空气之中的惧疑和惴惴不安都被喜悦埋去。
龙煜正想张口,就被那人打断,孟婆站在龙煜身侧被他搀扶,面色有些白。
「阿煜,你这气啊,也该消了吧?虽然采儿害了孟娘姑娘,但她毕竟是无心的啊!你这一走,采儿整个人都憔悴失了魂、瘦了一大圈不说,现下还病得严重!」
「什麽?采儿病了?」龙煜一愣,面色一白,顿时竟是不知该如何反应。
只记挂着她。
孟婆微仰首,瞥见他眸底和心口深处的情绪,被他搀着的手臂缓缓地抽离──他没发觉,所以没有挽留。
「是啊,病得可严重呢!」他好似没察觉龙煜的不对劲,迳自说了下去:「你离去不久,采儿便每日都坐在码头看海等你,她说你曾说你最爱这片海,常常看着好半天都舍不得走,所以采儿认为你不会丢下这海景离去,总有一天会回来──欸、欸!阿煜、阿煜──」
话都还没说完,龙煜已听不下去,心疼已经揪紧他心脏一片痛楚,他迈开脚步就是往夏荣的屋子跑去──
虽然早已将身子的重量悄悄移转,但孟婆的身子仍是因为龙煜的动作而虚晃了下,差点不稳地跌往地上。
那人见状赶紧就要上前搀扶,孟婆却自己站稳,伸手挡了他的好意。
「……不用劳烦,我自己回去便可。」说着,孟婆踩着些微虚浮的脚步往她和龙煜的屋子走去,一步一顿,白发在阴日里散不出光,只是灰白──
一片抑人心绪的沉郁。
孟婆一步一步向前,腰间的环佩之声已非之前的清灵婉转,竟有些哀戚。然而孟婆却是一脸淡漠,只有眸底那抹微光可探知她心绪。
阿煜,事到如今,我已知你心意──你想要的,我会为你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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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煜心急如焚赶往采儿的所在。
一颗心已经慌乱的没有半分主意。
懊悔随着那一句又一句的话语打进他心头,他後悔不该那样对她说话,他不该说不用她关心在意──他不该!
「采儿!」龙煜推门而入,隐在屋子里头的浓重药味顿时都因门扉打开而胸涌地朝龙煜那扑去。
采儿病恹恹的靠在床榻之上,双颊都已陷下,不见光泽,以往总是闪着灿亮眼光的瞳眸也不见生气──宛若垂死之人。
龙煜心一紧,霎时无法发话。
因为眼前这幕震撼他心头久久不止。
闻声转过头的采儿,见着眼前的龙煜,以为是自己的心病造就的幻境,所以没有出声,只是泪眼与之相对──龙煜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能遥望。
好久好久,采儿才轻声啜泣。
「阿煜……又是我的幻觉吗?你仍是不回来麽?就算那日真是我错,你也不原谅我吗?一生一世都不打算原谅我吗──」采儿哭喊着,一双枯瘦的手在空中乱挥,像是要抓住什麽似的,一个不慎,身子从床边跌落,龙煜来不及,只能看着采儿披散一头乱发趴倒在地上。
「阿煜──难道我就罪大恶极至此吗?连一点都不能原谅麽?」她泣诉,嗓子都已喑哑,她使着力气用手臂撑着地往前匍匐移动,到龙煜面前,一把抓住他衣摆攥紧。「你说、你说啊……」
龙煜不忍睟睹,蹲下身子,一把将采儿抱进怀里。「对不起、对不起……」他好似失去其他词汇,只有这一句话可说。
好半晌,龙煜只是不断地重复这句话,手臂紧紧地圈住他怀中的女子,紧紧的。
采儿抱住龙煜,只能埋在他怀里,狠狠的哭泣。
孟婆掩去铜镜之中的景象,沉沉地,叹了口悠长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