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沈子茉,十六岁,品学兼优,是女中学生。
爸爸总是忙着教学研究,还有『救人』。
『救人』这个字眼,我不知道该定义为动词还是名词,总之加在以医师为职业的父亲身上,还不算太突兀,让我从小对爸爸有种英雄般的崇敬感。
所以,英雄不需要常常窝在家里,英雄是受人敬仰爱戴的,不是让人撒娇摩蹭的,即使那个英雄是我爸爸也一样。
妈妈的工作很特别,杂志图像编辑、摄影经纪或SOHO艺术家之类,我始终搞不清楚,只知道她的房间挂满她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摄影作品,妈曾说她卖的是『人们心中想到达却无法到达的风景』,对小时候的我而言,那是个太抽象的解释,所以,最後我只能在学校调查父母职业栏的表单填上『家庭主妇』。
我家,那个占地百坪整洁光亮在同学眼中算是豪宅的家,有个近乎荒芜的小後院,除了一株妈妈悉心照顾的茉莉花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植物。
妈妈有时接连好几天在家,有时一离开就是十天半个月,每当清晨她要出远门工作,就会摘下几朵茉莉花放在我的床头,上学的时候,我会把花瓣小心翼翼放进制服上衣口袋,彷佛心脏每一下跳动都能伴随茉莉花香。
「子茉,子茉,你的名字是茉莉花的意思。」小时候,妈总是抱着我这样说,她教我唱儿歌,还说她最爱的花是茉莉花。
当时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然後,我渐渐长大,爸爸妈妈的工作也越来越忙碌,虽然不能天天陪在我身边,但我生日时从来没忘送我生日礼物,『偶尔』也会抽出一两个周末,全家一起外出吃大餐,『偶尔』也会带我出国度假。
若是以日子为分母,那个『偶尔』的次数,发生的机率越来越低。
就像电视新闻里的模范夫妻那样,爸爸妈妈总是温文优雅、进退合宜,更难能可贵的是从不吵架,除了我知道的那一次......。
羡慕吗?
可是,当我去国中同学林苡茜家住过几天後,我突然很羡慕她家那个充满油烟味的狭小厨房、爸妈每天在家吃晚餐、看电视互相抢遥控器的模样。
说不上来为什麽,就是很羡慕。
应该是我太不知足了吧,有这样完美的父母、衣食无忧的生活、堪称富裕的家庭背景,再奢求什麽的就太贪心了。
唯一给他们的回报,就是让他们有个『完美』的女儿。
让他们不後悔生下我!
我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很怪,天底下哪对父母会後悔生下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有的。当这对父母还没成为夫妇,却发现女方怀孕而不得不结婚的时候。
跟你说,沈子茉很聪明,还没上小学就发现了,隔壁阿姨说小宝宝要在妈妈的肚子里住上十个月,可是爸妈是在一月结婚,我的出生日却在同年四月,三个月大的早产儿是不可能生存下来的。
再加上,六岁时爸妈吵架吵得很凶那次,妈哭着说她後悔了,早知道打掉了、不应该生下我、不应该跟爸结婚,有谁知道当时小小的我躲在衣柜里,害怕得浑身颤抖。
原来我的出生是不被期待的!
好怕被丢弃,好怕被後悔!
可是,这不是我的错啊,我能怎麽办?
只要努力念书、乖巧听话,让爸妈为我骄傲,这样,他们就不会吵架,就不会觉得後悔了,对吧?
於是,我考上女中,高一下学期时,更成为学校仪队队长候选人。
女中仪队队长选拔从来不马虎,不但在校成绩要名列前茅,仪态、动作要求严格、以及需具备领导统驭能力。
所以,你知道的,当时我的小小人生是如何努力维持骄傲与完美。
这样的人生是如何腐坏的呢?
喔,或许不能说腐坏,应该说披覆在外层的完美假象何时被戳破的呢?
像泡泡一样,啵,一声。
魔法消失。
什麽美好都不剩,只留下不堪的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