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奇怪先生的胡旋舞 — 章一

「你好这里是脏泥巴乐团主唱吉他李处白的留声机,我不在家请留言或唱歌。」

她侨了侨自己的位子,坐得离话筒进一点,开始用吉他弹唱起最近在网路上听见的歌曲。曲风静静地温煦、静静地为了所爱之人骄傲。

全世界只有你懂我的爱

乘载着我所有温柔的关怀

无声无语之间的交谈

你明白

我的爱我的爱我的爱

开启扩音的手机传来一些声响,她不知道那是什麽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搬椅子。她嘲笑自己幻想着他搬了椅子,就坐在留声机旁边。每次都是这样,他从来都不回应她。连一封简讯、只字片语都没有。「欸,李处白,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啊,你说过我应该要去听听地下乐团的歌。」她拨下最後一个尾音的和弦,拨片划过的钢弦微微颤抖着。「我猜你也一定听过它,它是黄玠玮的百事达。」

「我的确很喜欢地下乐团,谢啦。他们提醒我,要做个更好的人。」

「今天台南难得下雨了。撑着伞走在校园里乱晃,我以为我回到台北。欸,离开台北已经两年了耶。怎麽这麽快?……偷偷看你脏泥巴乐团的街声部落格,看来你们越来越知名了呢……去年七月底高雄爱河河畔那场,我有去喔,那时去住阿姨家。」

「哈哈,为什麽今天才告诉你呢。可能是不想太早跟你说怕你太得意。」

「好啦。谢谢你听我说。」

四年前。

高职校园回响着庄严的放学钟声,这是淳淳从小听到大的乐音,因为她就住在学校对面的街区,某条历经迂回的小巷子里。有很多人问过她:「你是因为近才选这间的吗?」淳淳因为懒得解释,呼哝地说:「对啊。你羡慕还忌妒?」

其实也没有什麽,就只是仅有这里才有她要的。

她念表演艺术科。

她最喜欢缩在爷爷的怀里,聆听爷爷的小时候,在北京胡同里的生活--那些关於曾祖父牵着爷爷到榕树广场听京剧的老故事。

爷爷还有一个陈旧的唱片机,大喇叭边缘绣着殷红色的蚀,丝毫不影响它输出音乐的品质。

淳淳一直认为,唱片机唯独属於张爱玲的霓虹上海。所以她大胆假设,奶奶是位烫着短卷发、穿着新式旗袍、身材凹凸有致、唇上搽着鲜红色口红的美丽上海女人。

只是爷爷从不提奶奶,爸爸也不提,她也没有问。并不是因为不爱而不提,是因为太深爱了。从爷爷轻柔地珍视着唱片机的神貌来臆测,它和那些老上海风格的唱片定是奶奶的物品。

由爷爷带大的她,童年凝听梅兰芳,也唱跳周璇。

爷爷总是笑吟吟地看着她挥舞着胖胖的四肢,拉开嗓子咿咿啊啊喔喔胡乱唱一番。

在爷爷的房子所在的街区,非常古老,栉比鳞次着小小的矮房,但都有着天井的独特设计。当淳淳在天井内唱着歌,总会有邻居婆婆或伯伯跟着旋律附和。真的是一个非常美好的童年。

爷爷从不逼她读书,好在淳淳并不笨。国小成绩平平,国中则是中下,没垫过底倒是真的。偶尔学校办才艺比赛,她勇敢地报名,唯有站在台上唱歌的时候,她才觉得快乐、才觉得找到归属。

门框上日渐斑驳的蓝色油漆以及身高的刻痕见证了淳淳的成长。

当基测成绩寄到家里,国三生开始要为了志愿顺序而揪发,并与家人吵架的时候,淳淳家里很和平。长期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带着一位同事回到家,与爷爷,加上淳淳自己一共四个人,反反覆覆检查了志愿卡不下一百遍。而第一志愿就是家对面,大门据有寺庙古味,以艺术及设计为主的高职。

「台北市立杜鹃高职表演艺术科」。

爸爸又回到远方工作,勤加努力赚生活费。淳淳从那年暑假开始,每隔更长一段时间见不到父亲。确幸有一个疼宠她的爷爷,每日等着她回家吃北京大饼、等着欣赏她新学的舞蹈歌艺。

……「淳淳!淳淳!花淳淳!」

咦?「淳淳,换你了。」将头发非常严谨地盘起,只穿了一件黑色纯棉背心的学姊语葳些许无奈:「拜托你女配角,认真点。」

「对不起,到哪一段了?」

「木兰出征啦!你这不负责任的随从!」

午餐时间,淳淳和语葳在自助吧领了菜,端着餐盘在食堂找位子坐,这时再黑压压的人海那端,一个顶着日本漫画男主角发型的男孩子开朗地向她们招招手。

「学姊,阿军学长在那里。」她们还没走到阿军身边,阿军就叨叨絮絮了起来:「欸欸,你们两个,听说了没?今年杜鹃岭黄莺大赛要开始了,快去报名啦。」

「我不要。」没想语葳马上就回绝了阿军的提议。

「为什麽?你第一年不是拿了第二名?你不想再去挑战吗?」阿军激动说:「而且那是一个很棒的被星探挖掘的机会耶。」

「你舍得?舍得你女朋友再次被情书淹没?记不记得当时你才追到我不久,比完赛就突然出现几百个情敌?」语葳本来一脸严肃的咄咄逼人,也许是想起了当时阿军的着急,最後嘴角含笑、眉目含羞。

「唉呦,就是我女友太美了嘛,突显我屌我厉害追得到冰山美人。」俩口子打打闹闹後,同时望着发着呆的淳淳。

「淳淳,去报名吧?」阿军说。

「欸?」

「今年的杜鹃岭黄莺啊。」

「为……为什麽?」

「表艺科的怎麽能不参加?而且你算是今年新生的王牌耶。」平日一向冷静聪颖的语葳竟然激动起来:「去年的黄莺是美工科一个跩跩的女生,不过选了一首耳熟能详的芭乐歌……就第一名了,超令人不爽的。她得奖的刹那我们全表艺科都在嘘她……」

「对咩,要不是宝贝语葳那年感冒,才不会让那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得黄莺咧。」阿军说着说着,搭起语葳的肩来,语葳马上啐了他一口:「拍什麽马屁,我不参加就是不参加。我……就只想跟你在一起,不希望你有情敌啊。」

淳淳望着小俩口脸比她餐盒里熟透的虾子还红,心叹了他们到底演哪出,自己坐在这里是不是有够爱迪生发明?

「咳,总之,我会去帮淳淳拿报名表。」阿军发现淳淳的大囧,试图转移话题、化解尴尬。

「可、可我不知道要唱什麽。」

「你知道孙燕姿唱过一首《木兰情》吗?最近我们一直在练《木兰从军》,你一定能很快进入情境的。你应该可以带入一点京剧唱法,说到底道理都通的。」

「嗯……我回去听听看。」

「我MP3这里有……」

那是一个MP3、无名小站、部落格,都还很风行的时代呢。淳淳的宿舍里,只有黄光小立灯驻在角落发热,她的手、她的心,彷佛血液永远都到达不了,慢慢的失温。每次打完电话唱完歌,都会有这种感觉。

不想停止这个习惯。

这是自己离开台北一年多来的信仰。像是要告诉他:我很好。

你好吗?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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