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距离天台不过三层楼的距离,神仙提议爬楼梯,我没有反对。
我搬过来这麽久,还是第一次进楼梯间。虽说从小住六层爬楼应该爬惯了的,九层也没多出多少。只不过小时候的家属楼没有电梯不爬也得爬,有了电梯谁还爬楼。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人的惰性不可忽视。
神仙倒似乎是常锻炼的,拎着几个看起来就不轻的大袋子,背影笔直到显得有些僵硬,两条长腿飘一样就蹭蹭往上升。可怜一向缺乏锻炼又饿了一天的我,强咬着牙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步向上挪。
上到顶楼,几乎把我一口糖精考验的小牙咬碎。他突然回头问我:「你还好吧?」
我摆摆手,不敢开口说话,怕憋着的一口气散了,就会很没面子地呼哧呼哧狂喘。
明天早上开始出去跑步吧,我突然决定。
十二楼再往上有个小半层,五六个阶梯後有个明显比正常的门要矮的小门,想来就是通往天台的,不过有三把大锁严严把守着。
我有点儿灰心,爬这麽累再出不去,多憋屈啊,「你有钥匙麽?」
神仙嘴角微微一勾,话中有话:「开一把锁,需要一把钥匙。但有时候,要打开一扇门,却不一定非要开那些锁。」
他把几袋子食物放在一边,他那触角一样的细长手指无比熟练地三两下摘掉合页的栓子,直接摘下门板,挪开了天台的门。
倒不是他真有仙术,手指能当螺丝刀用。工科毕业,机械方面我看得明白,那合页是早就拆松了的。
夜风吹进楼梯间,打着小旋,撩起他白色的衣摆。他站在门边冲我伸出手,我下意识地也伸了过去,突然意识到不对,他没等我犹豫,探身攥住,轻轻一拉,将我拉出那扇小门。
楼梯间闭塞难闻的气味被丢在脑後,暂且忽略手上瞬间吹散的热度。外面的空气谈不上清新,深深沈下一口,却也让人胸中的重量溶化了些许。头顶苍穹在都市的灯光遮蔽下看不到一颗星星。灰暗幽深,宛如固体。
这栋公寓虽然不算高,但毕竟五环以外,远离市中心,旁边少有高楼大厦,看得到一角夜景。路灯笔直,车马长龙,点缀几户小商家的闪烁霓虹,也算是赏心悦目。比我站在厨房窄小窗口的视野当然是开阔许多。
夜风吹过,右手的手心微凉,这才发现有些许潮湿,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汗。
神仙拎着袋子走向天台的一个角落,有一块不知道谁搭在那里的破水泥板,一角的钢筋还支在外面,怪异地扭曲着。
他把一堆袋子放在台子旁边,开始往外掏东西。我跟过去,帮他把啤酒和饮料排成一排。
「有很多人麽?」我看他买了两打啤酒,七八个小菜,还有一个十二寸的蛋糕。
「你酒精过敏,还是喝这个吧。」他细心地递给我一瓶果汁。
我没有接,而是顺手抓了一听啤酒,「其实那只是不想在外面喝酒的借口。你也知道,喝醉了很麻烦的,尤其是女孩子。」
「既然知道……」他一把将啤酒夺过去,把果汁塞在我手里,「咱们两个人,至少要有一个是清醒的。」
我楞住,看着他拉开啤酒的拉环,转身坐在水泥台上,背对着我看车流。
我又想起他之前评价我的话,我在男人面前还真是不懂得设防。
二十多年来,我身边只有唐双他们,说起男女之间的为人处事上,我真的不在行。谁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猪者肥,近磨者碎,近距离看唐双谈了那麽多年恋爱我是一点儿也没学会。
顶楼的风吹着神仙的白衬衣,勾勒出他略显消瘦的身型轮廓。唐双说错了,看贾菲衣带渐宽越发仙风道骨的,我心里一点儿成就感也没有,里外透着股果汁的酸。
「你不坐下麽?」他突然开口。
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这都惯出毛病来了,黑暗中的神仙身上总有种让人挪不开视线的气息。空灵,神秘,蛊惑,似乎还有些忧郁。我词汇贫乏,形容不出。
我舔了舔嘴唇,看着台子上的蛋糕,「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麽?」
「我生日。」他淡淡答道。
「生日不用回去你……妈妈……那里?」他突然回头看我,害得我舌头瞬间打结。
他一扬脖子,把剩下的啤酒灌下肚。我盯着他脖子上那可爱的亚当小苹果灵巧地上下滑动,真想摸摸。
「啪」一声,吓了我一跳。台子上的空啤酒罐子晃了晃,倒下,滚了出去。
「本来约好了马克他们,结果一个一个都放了我鸽子。有异性没人性的。」
我不厚道了,难得看神仙这样一副被抛弃的小狗般哀怨的样子,我竟然一扫憋了一天的郁闷和刚刚的谨慎小心,有点儿想乐。
我打开蛋糕,插上蜡烛,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还没开包装的打火机,因为有风,打了好几下才把蜡烛点亮。然後拧开果汁,举起来对神仙说:「没关系,你还有我。祝你生日快乐。」
蜡烛的光亮在他的眸子里闪烁跳动着,让我有丝丝的紧张。他擡手又拿了一罐啤酒,和我的果汁向碰,「谢谢。」然後低头吹熄了蜡烛,拔掉丢在一边。
「你不许愿麽?」我看着他从蛋糕盒子边翻出塑料刀,毫不怜惜地把中间的奶油花切成两半。
他把切好的蛋糕挑进纸盘子里递给我,「你不是饿了麽。」
脸蛋儿有些发烫。原来他以为我这麽积极祝他生日快乐是为了早一分钟吃到蛋糕。害我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刚才看我的眼神有什麽别的意思。
我竟然有些委屈,但对於送到了嘴边的甜品,我完全没有抵抗力地接了过来。
新鲜奶油的甜蜜在舌尖慢慢化开,胸口的那团阻塞似乎也跟着变淡了,我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轻叹了一口气。
「小时候每年生日都会许愿。」他咽下一口啤酒,「可从来也没实现过。」
「就算不会实现,总要许一个吧。至少给自己点儿念相。」
他用那一双水样清澈的眸子看着我,「你呢?就算知道不会实现,还是会许麽?」
我不敢与他对视,视线飘向远处的灯火,「我已经忘记从几岁生日懂得要许愿的了。开始的时候,总是许一些很夸张的愿望,例如希望有一个哥哥,或者爸妈能带我去迪斯尼。许了几年,开始懂得不能妄想太多,於是就开始许一些简单的愿望,例如攒钱换一辆新的脚踏车,或者期末考试能进前十名之类的。」
「这些愿望就算不许,也都是可以通过自己努力就能实现的啊。」
「那倒也是。」
「有些愿望,却是怎麽努力也实现不了的。」
两人之间一阵沈默。
「还记得党老师麽?」他突然问。
「当然记得。小学时候的班主任。」
「我那时候还小,只记得她很年轻,比咱们也就大个8,9岁。好像是师范刚毕业就来带咱们班的。」
「是啊,下雪天不上课带咱们在操场上打雪仗。印象里她很漂亮,班里很多男生喜欢她。」
「可惜我只在她班上上了一年。」
「呵呵,难道你当年也暗恋她?」
他看我的眼神又深沈了下来。我真想抽自己个嘴巴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倒说不上暗恋。」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手里的啤酒,「只是那个时候觉得,女人就应该是她那个样子的。长发,中等身材,略显圆润,想事情的时候表情有点儿呆,笑起来的时候又有点儿甜。无论发生什麽事情,总是表现的那麽淡定……美丽,又有智慧……」
我的娘哦,神仙又看着我了,眼睛像面镜子反射着夜里的各种光线,对着我,唰~唰唰唰~地射过来。我能不能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你说这水泥板子下面怎麽样……
我是不是有点儿自作多情,怎麽觉得他好像不单单是在说党老师呢。我就不信他六七岁的时候能对自己的老师有如此的评价。
「……我可能也要去当老师了。」他幽幽地说。
「啊?」
「回美国去,我爸执教的faculty需要人。」
「那你妈呢?」我想起那个老城区小院子哩,用一双细长手指的手推着自己轮椅的女人。
他沈默了一会儿,生硬地转了话题,「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爬树,被一个个子挺高的女生抱上去,结果下不来了,然後急得直哭。最後一撒手,滑下来把肚子上划破好几道。」
「有这事儿麽?我怎麽不记得。」
「怎麽没有。我还记得有一次班里倒数第一的那个男生欺负你,你一脚踹人家命根子上,他爸还找到学校,说以後他儿子有什麽问题你要负责。」
「喂,我小时候有那麽彪悍麽?」
「还有你当过一个月的小组长,有人没写作业,你收不齐,就哭了……」
我们之间有什麽偷偷地破了口子,对话就这样如溪水一般流淌起来,带着小时候已经模糊退色的记忆,仿佛要冲走一些什麽。
学校门口的苹果树,前院门口的石头滑梯,臂力很好才能攀上去的天台,教学楼後面挨着附属医院的矮墙,一下雨就漏水的房顶……
神仙的记性的确好,真不知道对於我们两个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所知道的是,他可能要走了,我莫名有点儿悲伤。